尾章·白石遺音
咸淳十年的雪落在葛嶺草堂時,姜夔正在修補《白石道人詩說》的蛀洞。炭盆里爆出個火星子,正巧濺在“句意欲深欲遠“那行小楷上,燒出個蛾子似的焦痕。他忽地想起那年阿蘅在芍藥圃撲流螢,絳紗燈籠被火星燎破時,她也是這樣懊惱地噘嘴。
“先生,吳潛大人府上送來的貂裘。“書僮捧著描金漆盤進來,卻見他用竹杖將錦盒掃進雪堆。盒中滾出枚羊脂玉佩,刻著“文心雕龍“四字——這是賈似道當權后,投降派文人特制的身份符。姜夔咳嗽著將玉佩擲向湖面,冰層下竟有尾紅鯉躍起銜住,轉眼沉入墨色深淵。
深夜,他對著半面菱花鏡校勘《續書譜》。鏡背的螺鈿芍藥突然脫落,露出夾層里褪色的西夏文樂譜。這是阿蘅留給他最后的謎題,四十年來試過所有宮商譯法,唯剩最后三列字符未解。燭淚滴在“?“形符號上時,他忽然聽見極輕的金鈴震響——和揚州城破那夜,阿蘅劍穗上的鈴聲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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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祐元年的元夕沒有月亮。姜夔在孤山放鶴亭遇見個戴青幕冪籬的女子,正在梅樹下埋個鎏金匣。她轉身時幕離被北風掀起,驚鴻一瞥的側顏讓姜夔打翻了懷中的暖爐——那分明是阿蘅四十年前的模樣。
“娘子留步!“他踉蹌著追過西泠橋,卻見女子化作白鶴沖天而起,松枝上落下片燒焦的絹帕。帕角繡著“念橋紅藥“,背面用茜草汁寫著:“金甌缺處,猶見春色“。雪地上忽現串赤足腳印,沿著湖岸迤邐至雷峰塔廢墟,塔磚縫隙里竟鉆出嫩紅的芍藥芽。
三更時,臨安城傳來蒙古鐵蹄聲。姜夔抱緊《白石道人歌曲》蜷縮地窖,聽見鵝頸阮的第七弦無風自鳴。暗格里突然飄出阿蘅的素紗劍穗,在虛空里勾出《蘭陵王入陣曲》的工尺譜。他跟著幻影彈撥,地窖磚縫滲出汩汩血泉,凝成“國破山河在“五個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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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興二年的海風腥咸刺骨。姜夔蜷在流亡船艙里,用最后的氣力補全《白石道人花譜》。崖山撿回的半塊城磚擱在案頭,磚上粘著片焦黑的絳紗——這是宋室最后的印記。文天祥的囚船經過時,他聽見桅桿上的金鈴震響,那節奏分明是阿蘅教過的《揚州慢》拍子。
“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文丞相的絕命詩隨風飄來。姜夔突然嘔出大口鮮血,在《芍藥譜》扉頁洇出朵“金帶圍“。恍惚間見阿蘅從血花中走出,腕間金鈴已換成鐐銬,背上的城防圖正在燃燒。
“堯章,你可知'娘子笑'的毒性?“她指尖劃過他胸前的半塊玉玦,“汁液遇火則化青煙,見血則成相思。“突然有流矢穿透船艙,阿蘅的幻影碎成萬千芍藥瓣,每片都寫著西夏文密碼的譯文——原來那些樂譜從來不是戰術圖,而是九百三十句“愿君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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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滿葛嶺時,牧童發現老詞客倒斃在芍藥圃。他左手緊攥阿蘅的白玉蓮簪,右手食指深插凍土,在冰層刻出未寫完的“蘅“字。血水浸潤處次年春生出異種芍藥,花瓣脈絡天然形成《揚州慢》全文,風過時響起鵝頸阮的殘調。
吳文英來祭掃時,見墓碑旁坐著個絳衣老嫗。她以劍代筆在青石上刻《霓裳羽衣曲》殘譜,劍穗金鈴與碑文共振出奇異的宮商。待他追下山時,只拾到片帶血的芍藥箋,背面題著:“
《疏影·白石遺音》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偷譜新曲。
客里相逢,冰萼愁煙,傷心重覓金粟。
昭君不慣龍沙遠,但暗憶、揚州紅藥。
想珮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烽臺舊約,笑將素手斬,胡馬千簇。
半壁殘陽,一紙兵圖,總付野狐青冢。
等恁時、重見幽香,怕鶴老瑤琴絕。
漫贏得、白石空山,冷月暗窺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