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人走到哪里都一樣,靈魂始終被局限著。就像水族箱里的魚,英勇無比,但是毫無希望。這里也好,那里也罷,都是一樣的,沒有過多的差別。”
這個世界博大浩瀚得宛如深海,在不同的個角落可以上演相同的故事。每個人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也是別人故事里的配角。哭過,笑過,經歷過,這邊的故事說完了,那邊的故事又開始了。落子無悔,舉手無回,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幾年后,當她們再回首當年發生的一切,發現曾經的千回百轉,驚天動地,不過是一段褪了色的記憶。而她一個人在這荒涼的人世間,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獨自堅守他們最初的那份純真和信念。
“你如今走到了他的身旁,還能感覺一樣嗎?”塔莎閉上眼再睜開,看到一片星斗闌干的夜空,滿天的星星閃爍著仿佛眼淚的光芒。星光逐漸變成某人的眼睛,卻比星星更加明亮動人。此刻,正痛苦地凝望著她在夜風中蒼白的臉。
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所有的喧囂都邈若山河,彌婭無可奈何搖了搖頭,“他在我心里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哪怕再危險再艱難再辛苦,我也甘之如飴。可我有時會覺得茫然,快樂和幸福都是太單純的東西,因為單純,所以容易破碎。”
“凡人的生活就是如此,幸福的時刻很少,不快樂的時日卻很多。在當今的世道,快樂,幸福,感情都是容易滋生,又容易失去的東西。我們只要努力記住每一個美好的瞬間,珍惜每一段快樂的回憶,這就足夠了。就像卡梅爾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無常才是永恒的真理,沒有什么東西是永遠不變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塔莎頓時渾身發冷。好像一個魘住的孩童,被人從噩夢中強行喚醒,奈何眼前的現實才是真正的噩夢。
“苦難折磨了你,也造就了你?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不用雷霆手段就無法絕處逢生?這世上的事時而看著殘酷,反過來想也是一種慈悲?”塔莎莫名想起自己在祖瑪被他搶救活過來后,女孩在她床前朝她贅述的道理。
“是的,有人說,命運之所以艱難及多苦難,是因為它想讓我們變得更堅強。有人說,溫暖是奢侈的玩意兒,需要用極深的寒冷和孤獨才能體現。有人說,別去抱怨生活,因為生活壓根就不認識你。”
她向來怕冷,所以對溫暖的火焰總是抱著飛蛾般的熱情,“正如我剛才所言,我出海后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顛沛流離又忙于生計,沒功夫去計較別人對我的不好,當然也沒想過報復別人。”
女孩轉過臉對上塔莎鄙夷的目光,那雙瞳仁是如此的純粹,如此的干凈,令生性多疑的刺客捕捉不到絲毫的惡意。她能夠懷疑馬爾科、懷疑阿爾法、懷疑卡梅爾、懷疑伽馬、懷疑艾斯、懷疑她爹,卻唯獨不會懷疑小婭。從彼此初識的那一刻起,她就猝不及防被對方的坦誠所打動,也潛移默化被對方的智慧所熏染,“你不恨卡梅爾,不恨托馬斯,不恨迦娜,不怪艾斯,也不怪我?”
“一個人在遭到朋友背叛時,都會不可置信,會難過,會傷心,或者會憎恨,我也不例外。但轉念一想,我應該反思自己的不足,怪我自己沒有防人之心。你分明都提醒過我卡梅爾的不簡單,似乎是我自己的疏忽,怨不得別人,更怨不得艾斯。”
聽她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塔莎終于認清自己跟對方的差別在哪了,即使是遭到背叛,受盡折磨,豁達的女孩永遠不會讓自己活在怨恨中,而歹毒的刺客永遠一身血氣、及怨氣。塔莎也終于知曉自己為何會如此重視女孩了,為何會在對方有難時就立馬聯系阿爾法去救對方。
“你思考問題的方向挺奇怪,你對卡梅爾掏心掏肺,她卻對你欺詐隱瞞。你不記仇就罷了,居然還責怪自己的不足,你前面不是還認為不公平嗎?”塔莎簡直不能理解彌婭的腦回路,而她要修煉多久,才能達到對方的境界?
彌婭端起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口,接著將自己沒說完的話娓娓道來:“對別人的好,要忘得越快越徹底;別人對你的好,要記得越深越牢,千萬不要以為只有你在付出。一旦篤定自己在付出時,就有了索取心。一旦有了索取心,人的心態就會產生變化,行為也會變得不正常。”
女孩歷經災厄的洗禮后,不僅沒有陷入絕望,反而更加心寬豁達。她遵循著自己的慢節奏努力成長,努力思考,奮力向前踏步,去追趕艾斯的腳步。她的嘴也更加能說會道了,跟卡梅爾的油嘴滑舌判若云泥,出口成章都是至高無上的智慧哲學。彌婭說的每一個字都有憑有據,每一句話都合情合理,也都說到了塔莎的心坎上,讓她想抬杠都找不到突破口。
由于刺客家惡劣的生態環境,造成塔莎的性格倔強又固執,亦沒有耐心。殺人是她后天養成的技能,抬杠是她與生俱來的本能;因此她忽視阿爾法的警告,輕視馬爾科的宣告,漠視貝塔的勸告,可是她卻愿意洗耳恭聽女孩的忠告。塔莎想,她的言行舉止顯然不正常,她是不是偶爾也該反思自己呢?
見塔莎不吱聲,彌婭又抑揚頓挫補充道:“善良是一種美德,豁達是一種態度,我相信塔莎小姐本性也是善良的。我相信你,才會對你敞開心扉;我相信你,正如我曾經相信著卡梅爾。不能說給艾斯聽的黑歷史,我卻能毫無負擔對你傾訴。雖然我跟她確實是玩完了,但我跟你建立起了友誼的橋梁。所以,人生有失就有得,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人之初,性本善,你倒是想得開,你沒聽過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嗎?善良并不是壞事,一味地善良就會壞事,表里不一的偽善者多了去了,不公平的事也多了去了。有些錯誤無法挽回,有些傷害也無法彌補,而有些人……”塔莎登時戛然而止,蓄意指了指百米開外與艾斯豪邁喝酒的男人,又面不改色用拇指隔空劃過自己的脖頸,“呵,人皮之下,一切未知……”
彌婭條件反射順著塔莎所指的方向追尋過去,看見馬爾科正在意興闌珊與艾斯喝酒,還與周圍的海賊們有說有笑。他談笑風生的時候,眉眼間不經意呈現出溫煦的線條,仿佛一塊姿色上乘的古玉,一派清凈淡然。這樣的男人,無論是善是惡是魔是神,都讓女人心神向往;這樣的男人,不愛你會傷心,愛了你會喪命。
所謂近處沒有風景,真正的生活總是在遠處,愛情也在別處。
“他倆的身材差不多,健碩卻不粗重,都有一雙深邃的眼眸。如果把這類男人比作海,艾斯是漲潮時的巨浪滔天;而他是平靜時海面下的暗潮洶涌,同類不同形而已。他們這種人,身居高位又自帶光環,無論善惡好壞,都讓我們心馳神往。不愛,我們會惋惜,愛了,我們搞不好會喪命。”
當兩個雌性聚在一處嚼舌根的時候,話題的風向總會情不自禁轉向雄性。塔莎不得不佩服彌婭的比喻,對方還跟她達成了共識,她情不自禁豎起了大拇指,“精辟,你對他倆的形容很貼切,你對他倆的評價也相當中肯。”
“過獎。”彌婭遲鈍意識到自己對塔莎的往昔一知半解,更對他們的故事不了解,于是忍不住開始八卦,“塔莎小姐,容我斗膽問一句,你倆是如何認識的?”
塔莎的臉色一凜,犀利的視線緊逼著對方。彌婭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壓力,須臾賠笑道:“對不起,你不想說,就當我沒問過。”
“我與他的相遇比不上你們相遇的浪漫,我們碰面就是刀光劍影的廝殺,認識后也在持續著廝殺……”塔莎轉換角度背對著女孩,仰望著深藍色的夜空,浩瀚蒼穹,繁星漫天。破空而來的海風奔馳在空曠的風塵之上,蒼穹之下,她的聲音隨風飄散,漸行漸遠……
“他是我的擊殺目標,為了測試我有沒有繼承第九代家主的能力,長老們給我下達了獵殺不死鳥的任務。我拿著他的通緝令抵達和之國,在一個月黑風高夜,趁他喝醉的時機對他行刺,可我能力不足打不過他。在彼此纏斗的期間,我被他傷到體無完膚,他也對我動了殺心,我以為我必死無疑,站在原地目睹他拔刀朝我劈了過來。呵,就在被他劈成兩半的前一秒,我恰巧喪失意識暈倒了,他的刀刃劃過我的胸口,卻沒有成功終結我的性命,也沒有對躺倒在地的我補刀,還把我帶走替我治療,我再醒來是三天后的事了……”
“我沒想到,他會放刺殺他的人一條生路;我更沒想到,他還邀請我加入他們海賊團。只要我們刺客的任務失手,就會被家族的處刑隊拎回家接受懲罰。故此任務失敗的我被家族的處刑隊到處追捕,他們好幾次都找上門來要求海賊放人,結果被你家艾斯打得滿地找牙。我不止一次想離開,他一直護著我,硬是不肯放我走。我一直找機會殺他,也一直屢戰屢敗,他對我的偷襲游刃有余,還嘲笑我的三腳貓功夫。”
女孩想不通其中的矛盾點,好奇詢問道:“雖然你們的相遇有點血腥,但他好歹救了你,又邀請你加入他們。他不與你計較,幫你趕跑了你家的處刑隊,你還要繼續執行刺殺的任務?你們的感情就是在你死我活的廝殺中打磨出來的?你是一代雷厲風行的女強人,為何不放下頑固的偏見,放下驕傲的身段,兩袖清風的陪伴他左右?海賊的世界跟刺客的世界如出一轍,優勝劣汰,適者生存,你應該能迅速適應吧?”
聞言,塔莎轉過身盯著一無所知的女孩,“小姑娘,成人的世界就該有成人的處事方式,任何形式的尊重和平等都不能等待別人施舍,要用自己的實力爭取。士可殺不可辱,任務失敗的我準備回家接受刑罰,可他把我圈養起來當他的籠中鳥,他的玩物。我茍且偷生,孤立無援,你懂我的感受嗎?”
“海賊的本質歸根到底就是掠奪,盡管平時偽裝得再好,骨子里也依然剔除不了掠奪的習慣。”塔莎披著德爾塔送來的白色毛衣,眼里的憂郁仿佛初秋吹過荷塘的清風,涼到她的心底,“忘了告訴你,我早與其他人定了婚約,他明知我有未婚夫,還把我當階下囚困在他的牢籠里;明知我有未婚夫,還道貌岸然侵犯我。你知道,我不是任人宰割的主,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如何逼我就范的?”
彌婭的胸口疼得厲害,頭暈目眩,好像發高燒的病人;四肢乏力,又好像一個被震斷了經脈的武功高手,喉嚨處卻有不知名的異物一陣陣翻滾。她心如明鏡,馬爾科不是十惡不赦的人,起碼他還會愛人,懂得愛人就代表他還有人情味。同時他是一個自私的人,她不認為他在感情的事情上處理得有多對,可換個角度想,他也有他的苦衷。
“他辱罵我,打傷我,我都可以忍受。為了不讓我反抗,把我的胳膊活生生地扯斷。為了讓我瞧清楚他是誰,直接把房間的燈調到最亮,整個過程不允許我閉眼,不給我想別的男人。我越痛不欲生,他就越興致高昂;我開小差,他就打我一巴掌,可笑的是我竟然還原諒了他。但我原諒不了觸犯原則的自己,既然逃不了,也忘不了,我只能選擇死亡。然而,我又被他救活了,反過來想也是一種慈悲?他看起來隨性淡泊,平易近人,眼底卻藏著征服的慾望。我以前為何沒發現?究竟是他掩藏得太好,還是有東西遮住了我的視野?來,小婭,請教一下你的想法?”
恍惚記起塔莎在祖瑪被馬爾科逼上死路的情形,她頃刻間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明白了對方割腕的原因。她驀然閉上眼睛,腦海浮現出對方彼時的神情,就好像微瀾的死水。直到眼簾被迷霧一般的血色浸染,仿佛烏云壓頂,遮天蔽日。
她早該有所察覺,塔莎表面上跟他冰釋前嫌,恐怕心里終究是意難平。可她不知如何紓解對方的心結,他們的故事跟她的故事天差地別,關鍵是成年男女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一介未成年少女有資格指手畫腳嗎?
女孩猶豫了一會兒,極力回想他們之間相處的點滴,包括在發現塔莎自刎后,他力挽狂瀾追悔莫及的模樣。語言、表情、姿態、動作,他都可以偽裝,唯獨他的眼神騙不了人。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神,那是她擔憂艾斯時才會出現的眼神。顯然他是真的在乎塔莎,就是途徑偏激了一點,方法笨拙了一點。
答案不難想象,只是難于啟齒,彌婭謹慎斟酌著措辭,決定對那段血腥的回憶閉口不提,然后放慢語速解釋道:“一個人在不在乎你,從他的言行舉止中,任意四擇一就能找到答案。每個人都有心口不一的時刻,就像你總強調自己是冷血無情的刺客,你卻調兵遣將跟艾斯到雷瑟救我,你用行動證明了你并非無情。你和他都不是無情的人,也許是你倆缺乏有效溝通,我覺得……在我個人的印象中,他雖然不是啥好人,但是個好男人。”
好男人?別惡心她了!塔莎是答應過他不再隱瞞,卻沒答應過他不再質疑,而且他的言行舉止都充滿了謎團,她根本力不從心,又不會讀心術,如何去探究他是否在乎她?再者,他就對她沒有欺詐和隱瞞嗎?他單方面不給她騙他,自己卻不以身作則?
“我沒問你對他的想法,何況他與艾斯不同。艾斯是個爽朗耿直的男人,也是你口中的好男人;艾斯沒有心機,也足夠尊重你,懂得珍惜你;比如他對我做的事,艾斯永遠不會對你做,他對我的態度忽冷忽熱,艾斯永遠對你保持熱情。就算近朱者赤,你也不能把他倆同化,他們可以類似,卻不會相同。”
塔莎不知道時間,只隱約瞥見遠方的海島一片燈火逐漸熄滅。這個世界有人酣然入睡,就有人夜不成眠;有人快樂圓滿,就有人痛徹心扉,甚至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與蒼涼。畢竟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也有自己的經歷,就連快樂與悲傷都是見仁見智的東西。
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就好了,他也曾對她說過這句話。可惜,世界上不會只有兩個人,會有許多的人,許多的事。于是,就有了許多的言不由衷和身不由己。
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旁觀者都能輕松看得出來的事,當局者想破腦袋愣是想不明白,“你有沒有想過,他也算聞名新世界的傳奇人物,叱咤風云,閱歷豐富,內外兼修,幾乎完美。照常理推斷,他不缺異性的追求,他的桃花運也絕對不會差,為何會對你情有獨鐘?又為何會對名花有主的你如此上心?不惜用強硬的手段也要得到你?”
“你還年輕,你不懂男人,也不懂新鮮感的概念。既然他已經得到我,我在他眼里就已經不再重要,哪怕他當初沒有得到我,他也早晚會放棄我。對男人而言,從來就沒有所謂的天長地久,他也從來沒說過喜歡、在乎、想念的字眼。”
“你不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你怎就能輕易判斷他不喜歡你?”彌婭狐疑地注視著塔莎的側顏,今晚對方的狀態不對勁,說出的話也跟平時大相徑庭。但是具體哪里不對勁,她又描述不了,“喜歡和在乎不是靠嘴胡謅的,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有很多種表現形式。不是甜言蜜語才叫喜歡,甜言蜜語是說給不相干的人逢場作戲的。當我們面對自己真正心儀的人時,因為過于深愛,反而無法順利表達。”
塔莎不自覺瞄了一眼與阿爾法把酒言歡的男人,嘴角掛著不屑和譏諷,“他在乎個屁,他要是在乎我,會三番兩次出言羞辱我?會隔三差五出手挫傷我?我今天骨折,明天脫臼,后天治好,周而復始進行不厭其煩的三部曲。托馬斯戳了你一針,艾斯就要托馬斯償命;他幾次動手不知輕重,差點弄死我,問題他偏擁有治愈的能力,我跟被凌遲一樣死不了。倘若這就是他在乎我的表現形式,那我還不如去死。”
她心知肚明,他們不是無緣無故辣手摧花的人;她也心知肚明,塔莎不是無憑無據撒謊誹謗的人。彌婭百思不得其解,不可置信地歪著頭,一對靈動的眼珠卻在左顧右盼,好像在迷宮里尋找出路的小女孩,凄惶而迷茫。
“我的未婚夫是海賊,也是個響當當的傳奇人物,他們毋庸置疑是敵對的勢力。他把我押在這不放,以保護我的名義,肆無忌憚霸占著我,就是存心想攪黃我的婚事,不讓我順理成章完婚。像他這種有身份有地位的海賊,搶奪平民的財產已經不能滿足他了,非要搶奪同行競爭者的所有物才夠刺激,才能滿足他。”這個秘密壓抑的太久了,像一塊冒著濃煙的焦炭,火熱燙手;久而久之,把她的心都熏黑了。
塔莎一股腦吐槽結束后,才驚覺對女孩吐露的心聲過多,原來她腹中堆積的苦水多到泛濫,她站起來作勢要撤退,“我乏了,我想休息了,你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