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云層絞成碎末時,朝霧正夢見自己沉在辰砂染就的河里。指尖即將觸到河底的琉璃紐扣,卻被某種鈍器破門的聲響驚醒。母親赤腳跑過檐廊的腳步聲像受驚的鵪鶉,木地板在黑暗中發(fā)出垂死般的呻吟。
“雪村家的!“壓低的女聲裹著夜露的潮氣。朝霧貼在紙門縫隙,看見隔壁花子嬸的藍染頭巾在夜風(fēng)里翻飛如告密的旗。母親攥著對方手腕的指節(jié)發(fā)白,兩人剪影在月光下融成扭曲的怪物。
“說是今早提前釋放...“零星的詞句被蟬鳴撕碎。母親突然踉蹌后退,后腰撞上晾曬的柿餅篩,干癟的果實雨點般砸在朝霧額前。他看見母親反手抓住胸口衣襟,那是父親入獄那年落下的心悸動作。
“快收拾!“紙門被暴力拉開時帶起的風(fēng)撲滅了油燈。母親的手指比冬日的井繩更冷,在他腕間勒出淡青的痕。衣柜里的衣物被胡亂塞進柳條箱,那件未完成的襯衫從箱口滑落,立刻被踩上泥腳印。
“奶奶呢?“朝霧抱著染料桶不肯松手。母親劈手奪過木桶砸向井沿,辰砂紅在月光下迸濺成血花的形狀。奶奶的煙管在檐廊陰影里明滅:“造孽啊...那混賬...“
“媽!“母親的尖叫驚飛了夜梟。朝霧突然被這個詞刺穿——母親已有十年未喚奶奶“媽媽“。染紅的井水正在地上漫延,像要拽住他們的腳踝。
夜路像浸透墨汁的和紙。母親攥著他手腕的力度仿佛要捏碎骨頭,柳條箱角不斷磕碰小腿的舊傷。路過橘朔也借宿的宅院時,朝霧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二樓窗欞還懸著他上次系錯的祈福紙鶴。
“為什么逃?“喘著氣第五次發(fā)問時,露水已浸透草鞋。母親突然轉(zhuǎn)身,月光照亮她扭曲的唇角:“你想被...“后半句消弭在喉嚨深處,化作吞咽刀片般的痙攣。
姥姥家的佛堂彌漫著線香與腐木的氣息。朝霧蜷在霉味刺鼻的被褥里,數(shù)著母親在隔壁房間來回踱步的聲響。第三十七次經(jīng)過門扉時,她終于泄露只言片語:“警署說...觀察期...要是敢接近...“
晨光透過泛黃的障子紙,在朝霧掌心烙下窗格形狀的痂。母親正在院中晾曬衣物,那件染紅的襯衫不知何時混進行李,此刻在晾衣繩上飄蕩如招魂幡。他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在每件衣服夾層都縫了護身符,朱砂咒文從領(lǐng)口蜿蜒至下擺。
“去神社求的。“母親拍打被褥的聲響蓋過解釋。朝霧注視她后頸新添的白發(fā),那些銀絲與辰砂染線糾纏在一起,在晨光中宛如正在融化的雪。
第七個黃昏,母親在補漁網(wǎng)時被竹梭刺破指尖。血珠墜入網(wǎng)眼的瞬間,她突然喃喃:“你父親他...對男孩...“朝霧抬頭時,只看見她咬住滲血的手指,仿佛要把某個禁忌的詞句嚼碎吞回。
當夜暴雨沖垮了歸途的木橋。朝霧隔著雨幕望向故鄉(xiāng)方向,隱約看見山路上移動的火把光點。母親將晾曬的襯衫收回屋內(nèi)時,他注意到她特意翻轉(zhuǎn)布料——辰砂紅的并蒂蓮圖案被藏在內(nèi)側(cè),像某個不敢示人的秘密。
破曉時分,姥姥的收音機播報著附近町村的治安新聞。母親打翻的味噌湯在榻榻米上漫成扭曲的群島,朝霧蹲身擦拭時,聽見她與姥姥壓抑的爭執(zhí):“...當年那孩子才九歲...在溪邊被發(fā)現(xiàn)時...“
屋檐的積水突然墜落,在石臼里敲出空蕩的回響。朝霧無意識撫摸后頸,那里殘留著昨日被母親過度搓洗的刺痛。佛龕上的地藏菩薩始終垂目微笑,袈裟的紅比辰砂更接近凝固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