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昂諾爾推開家門，灰塵嗆得她咳嗽。陽光從窗簾縫里斜斜切進來，照出空氣里浮動的顆粒，像無數細小的幽靈。她盯著玄關的鞋架發呆——母親那雙磨破后跟的布拖鞋還歪在那兒，鞋尖朝著門的方向，仿佛人只是出門買個菜。

“媽，我回來了……”她對著空蕩蕩的客廳喊，聲音卡在喉嚨里。

門把手上積的灰撲簌簌往下掉。客廳的水晶吊燈上纏滿蜘蛛網，像掛了層臟兮兮的婚紗。她一腳踩到什么硬東西——是小時候玩的錫兵玩具，母親總偷偷往錫兵帽子里藏杏仁糖。

“這地板去年剛打過蠟呢…“她自言自語到一半突然哽住。廚房飄來霉味，冰箱門一拉就掉下半邊鉸鏈，里頭凍著袋發綠的豌豆——正是母親發病前硬塞給她的“健康食品“。

廚房的掛鉤上掛著那條褪色圍裙，兜里露出一截發黃的購物清單。萊昂諾爾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上干掉的醬油漬——是去年母親教她燉牛肉時濺的。“火候要小，肉才不柴。”她記得母親握著她的手往鍋里丟香料，自己卻緊張得把桂皮捏成了渣。

“我現在會煎溏心蛋了，”她突然對著洗碗池上方的空氣說，“你總說我笨手笨腳，打蛋像砸石頭……”聲音哽住了。冰箱上貼著的便利簽字跡暈開了，還留著半句沒寫完的提醒：“萊婭的過敏藥在——”后面的字被水漬吞了，像被人生生掐斷的叮囑。

客廳沙發凹陷的痕跡還在。萊昂諾爾蜷進那個屬于母親的窩，抓起扶手上沒織完的毛衣。線頭從針眼里滑出來，她笨拙地戳著毛線，針尖扎破手指：“你倒是起來罵我啊……不是說好要教我到八十歲嗎？”

夕陽斜過窗臺時，她發現茶幾底下塞著個鐵盒。生銹的餅干盒里裝滿碎布頭——全是她小時候撕破的裙子，每一塊都縫著歪歪扭扭的補丁。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紙，鉛筆字被淚水泡漲了：

“今天萊婭摔跤磕破膝蓋，哭得喘不上氣。我抱著她在醫院走廊哄了一夜，突然想，要是哪天我不在了，誰來給她補裙子？誰來擦她的眼淚？”

她攥著紙沖進臥室，一頭栽進母親睡過的枕頭。薰衣草香袋早就沒味道了，只剩下發霉的潮氣。“你騙人……”她把臉埋進布料里悶聲哭，“你說只要按你教的做菜就不會餓死，可沒教我怎么活在沒有你的房子里……”

月光爬進來時，她癱在滿地狼藉中。墻上的全家福框裂了條縫，正好劈開父親的臉。她舉起照片對著月光：“你看，他西裝上果然有根金頭發……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為什么不讓我幫你罵他？”

寂靜中只有掛鐘在答答響。她突然抓起遙控器砸過去，玻璃罩“嘩啦”碎了一地：“說話啊！你不是最討厭我摔東西嗎！”

碎玻璃映出無數個扭曲的自己，每個影子都在重復：“媽，我學會補扣子了……媽，我把出版社的工作辭了……媽，我煮的湯還是太咸……”

直到嗓子啞得發不出聲，她才蜷在玄關的陰影里，盯著那雙舊拖鞋呢喃：“至少……至少托個夢罵罵我吧……”

灰塵在月光里慢悠悠地飄，像誰嘆息時呵出的白氣。

三月開春，山坳的野櫻桃花開得像粉霧。融雪匯成的溪水在石縫間叮咚作響，萊昂諾爾踩著濕漉漉的草甸往山坳走。去年被暴雪壓折的老橡樹抽了新芽，嫩綠的葉尖上墜著水珠，一碰便簌簌落進她衣領里。山風裹著腐殖土的氣息，混著遠處野櫻花的淡香——那花叢下還埋著半截藍毛線，是母親發病前夜織圍巾時被風吹走的線頭。

冰層消融的河灘上，鵝卵石閃著濕潤的光。她彎腰拾起一塊扁石，背面粘著片干枯的野莓葉——像極了阿方索總往母親茶里偷放的“甜味料”。踩過泥濘的坡道時，幾簇紫地丁從殘雪中探出頭，花瓣上還沾著冰碴，卻在風里倔強地晃著，仿佛誰在凍土下輕輕扯動看不見的線。

磨坊廢墟的石墻上爬滿青苔，縫隙里鉆出幾株蒲公英。萊昂諾爾吹散一朵絨球，看著白絮掠過阿方索修補過的葡萄架——藤蔓枯枝間竟冒了米粒大的新芽，在陽光下顫巍巍地發亮。

萊昂諾爾挎著杏仁酥推開阿方索的木門，蛛絲糊了一臉。搖椅上搭著條沒織完的靛藍圍巾，毛線團滾到墻角，被老鼠啃成個破絮球。阿方索的屋子冷得像口棺材。灶臺上的鐵鍋銹穿了底，漏下的銹水在地面凝成褐色的淚痕。搖椅上搭著那條沒織完的靛藍圍巾，毛線針還插在半截「Λ.μ」的字母上——針尖上粘著塊發黑的栗子殼，像干涸的血痂。

“有人嗎？”她喊了一聲，聲音撞在空墻上彈回來。墻角的劈柴斧生滿紅銹，斧柄纏的藍毛線散成一地，被老鼠啃得七零八落。她蹲下撿線頭時，摸到桌底有本翻爛的識字課本——母親歪扭的筆跡旁，是阿方索用力過猛戳破紙的「A」和「M」，字母邊緣暈著發黃的血漬。

“姑娘，找那癡漢子？”溪邊鋤草的老頭杵著鐵鍬，渾濁的眼珠往山坳一瞥。他袖口沾著泥，說話時缺了牙的嘴漏風：“開春雪化那幾日，他天天抱著個瓦罐坐磨坊頂上，喊都喊不下來。”老頭用鍬尖戳了戳地，土里翻出半顆玻璃紐扣——是母親大衣上掉的那種。

“有天早起放羊，瞅見他蜷在橡樹根底下……”老頭喉嚨里滾出痰音，“懷里摟罐子像摟個娃娃，手指頭摳進罐子縫，掰都掰不開。咳，血都凍成冰溜子了！”

萊昂諾爾踉蹌著沖到老橡樹下。

樹根處鼓起個土包，歪插著阿方索的斧頭。斧柄上纏的藍毛線延伸進溪水，線頭系著枚銅頂針，在水流中一閃一閃——內側刻的「A.M」被磨得發亮。

她突然想起母親發病前夜說的話：“線頭要打結，不然風一吹就散了……”

可如今線斷了，結散了，連墳頭都分不清是阿方索的，還是他替母親偷偷壘的。

山風卷著野櫻桃花瓣撲在臉上。萊昂諾爾跪在潮濕的春泥里，指甲摳進樹皮上「AM」的刻痕。“媽……”她喉嚨里擠出一聲嗚咽，卻掉不出一滴淚。原來人痛到極處，眼淚是會干涸的。

“媽…“她捏著黏糊糊的糖塊，眼淚砸在螞蟻窩上，“你走了，我就沒家了。城里那個房子結滿蜘蛛網，鄉下這屋爬滿野藤，都像是攔著我不讓進…“

山風卷走后半句話，櫻花瓣粘在她哭濕的睫毛上。溪水嘩嘩淌過阿方索的斧頭，恍惚間像是母親在哼那首走調的民謠——“小云雀找不到巢，銜著枯枝年年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