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個天老爺哎!”秦家大兒媳此時滿臉滿眼的同情。
秦家大娘聲音也有點啞了:“那段時間碰到林家大娘和林家娘子,我說話都得先思量一遍,就怕戳到人心肝。那幾個月啊,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隔壁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林家大娘這頭發啊,就眼見著一天天的白了,林家娘子也越來越憔悴。”說罷放下手里的扁豆,擦了擦眼角:“還好啊,延哥兒他爹是個好的,雖然也難過,但是好歹撐住了。還勸慰她們說,這孩子啊,是老天爺賜予的,有沒有都是緣分,說不定他這輩子就是注定無后了,以后老了就靠舅家的侄子侄孫,總不會沒有人摔盆打幡披麻戴孝的。”
“他舅家看來人丁興旺啊。”秦家大兒媳猜測。
“那可不,不僅人丁興旺,他家大舅子聽說還是個百戶呢,大小也是個官兒,手底下管著一百多個大頭兵。所以就算是當家男人沒了,林家老太太沒半年也跟著去了,就剩孤兒寡母三個,也守住了剩下的家業。”秦家大娘念叨著,“靠的就是娘家有人,那些個潑皮都不敢來我們這一條巷子,都怕他大舅手底下的兵。所以我們這些鄰居還沾了人家的光呢……”
“娘,我回來了。”突然門口傳來大門被推開的聲音,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男子挑著擔子走了進來。身上穿著打了好幾個補丁的洗得發白的無袖短褂,頭戴一頂破草帽,抬起的臉和露出的胳膊被曬得黑紅。
秦家大兒媳立刻紅了臉站起來,手忙腳亂地端起裝扁豆的籃子,口中喃喃道:“啊,回來了,我先去把飯煮上,都這么晚了。”說罷就急忙朝廚房走去。
年輕男子忍不住瞅了幾眼自己媳婦的背影,這才朝他娘咧嘴一笑,挑著擔子放到倉房去了。
秦家大娘看著這一幕,又想到待會兒就回來的當家男人和小兒子,抿著嘴笑了,她這輩子也算值得了。聽到隔壁傳來念姐兒脆生生喊著哥哥的聲音,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本來林家都絕望了,放下了,誰知都快三十了又有了延哥兒,兩年后又有了念姐兒。雖說延哥兒剛開始也是湯藥不斷,好幾次都快挺不住了,但是老天保佑,最后還是立住了,念姐兒更是健健康康的,林家大娘和延哥兒他爹也能瞑目了。
“哥哥,哥哥,你課業做好了嗎?康娘說羊肉好了,可以擺飯了。”念姐兒的聲音由遠及近,打斷了林延的誦讀。
林延抬頭看了看天色,雖然還沒有開始暗淡下來,但是吃完了飯還要洗漱,他可不想摸黑做事。
在這個沒有燈光的時代,一旦天黑,真的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如今家里也不寬裕,蠟燭能不用就不用吧。
想著,林延轉身回到書房,將手中的書本仔細的擺放到簡陋的只有七八本書的書架上。
此時念姐兒已經來到了林延的身后,伸手拉著林延的衣袖:“哥哥你好了?去吃飯了。”
“好,走。”對于兩輩子唯一的一個親妹妹,林延心里總是充滿了溫柔。當然也是因為念姐兒乖巧懂事,讓人忍不住心疼。
穿過中堂來到后面的廚房側間,飯菜已經在炕上的小桌上擺好了。
一小盆夾雜著扁豆和葫蘆瓜的燉羊肉,一小碟清水苦菜,十多個灰黃色的灰面蒸饃,就是今天林家的晚餐了。
林家娘子已經在炕上盤腿坐好了,沖他們招招手:“快過來坐下,吃飯了。”
兄妹兩上去分別坐在林家娘子的兩邊。
林家娘子先拿了個蒸饃給林延:“延哥兒課業做完了吧?”
林延雙手接過蒸饃,回到:“做完了。”
林家娘子滿意地點點頭,這才又拿著個蒸饃遞給念姐兒。
念姐兒連接雙手接過,眼巴巴地望著她。
林家娘子又伸手拿了一個蒸饃給自己,執筷道:“好了,吃吧。”
看到娘親咬了一口蒸饃,兄妹兩人這才低頭吃起來。
林家娘子欣慰地望著兩兄妹,不禁懷念起了丈夫。
丈夫雖然身子不好,但是也算半個讀書人,對她很是溫和有禮,去世之前更是將延哥兒教導得孝順友愛。
延哥兒身體好起來后又經常帶著念姐兒玩,教念姐兒讀書,使得原本有些膽小怯弱的念姐兒慢慢的也變得懂事大方有禮起來,出門誰不夸一聲呢。
林延專心干飯,一口灰面蒸饃一口原汁原味的苦菜,一口灰面蒸饃一口清淡的略帶騷味的燉羊肉,就著腦海里閃過的紅燒肉炸雞腿細細咀嚼咽下。
蒸饃,就是現代的饅頭,但是和現代的饅頭相比,口感差遠了。
首先就是古代完全靠人工磨面,想要純凈的白面,就必須把麥麩全部吹掉,同時吹掉的還有至少三分之一的碎麥。
林家如今的家底還做不到無視那三分之一的碎麥,所以蒸饃總會有點拉嗓子,因為多多少少還有一些麥麩在里面。
貧苦人家平時是不舍得磨面的,直接帶殼和豆子一起煮。麥子多過豆子的就叫麥飯,豆子多過麥子的就叫豆飯。
林延家的唯一一個下人,康娘就是吃的麥飯。
林延曾經好奇地吃過一口,根本咽不下去,只能吐了出來。
來自現代的林延自然也問過他娘,“讓康娘和我們一起吃蒸饃吧,麥飯太難吃了。”
他娘只是摸了摸他的頭,愛憐地對他說:“我知道我兒心善,但是康娘在我們家能吃飽穿暖,我們平時也不打罵她,已經是她的福氣了。”
林延也自己偷偷觀察過,發現康娘真的毫無怨言,每天都樂呵呵的,干起活來動力十足,從不偷懶耍滑。
他曾借口吃不完將一個蒸饃遞給康娘,康娘很是感動,但是接過來卻不吃,而是放了起來,下一頓熱了繼續端上桌給他們。
她自己平時煮的麥飯,吃的菜也是和他們一起一鍋出,只是自己留下的那份菜多肉少而已。康娘自己一個人在廚房吃也能吃得很滿足。
外面的窮苦人家,平時能將肚子填得八分飽都不錯了,逢年過節的才會磨個兩三斤吃一兩頓軟乎乎的蒸饃,更不用說三五不時的還有點肉吃了。
也就是林家家境還算殷實,也不苛待下人,所以康娘能吃飽麥飯,還時不時的能吃上幾塊肉。
但是就算林家這樣殷實的家境,平時蒸饃也不能用純凈的麥粉,而是加了兩成的豆粉混合而成的灰面。
畢竟豆子產量高,只是不好吃,有股豆腥氣,所以只加了兩成。
什么,大米飯?
林延穿來兩年了,就只有生病的時候喝過那么幾次大米湯。
他們家不種大米,鎮周邊也沒有人種大米,因為附近沒有河流。
人用水是靠井,農作物用水靠老天爺賞臉。
沒有加糖,摻雜著麥麩和豆粉的原汁原味的灰面饅頭,誰吃誰知道。
林延又想罵老天爺了。
抬眼看到他娘又在看著他們發呆,習以為常地給她娘夾了一筷子羊肉:“娘,吃羊肉。”
林家娘子回過神來:“好好好,你也吃。”趕緊給兩兄妹各夾了一筷子肉。
念姐兒早已經吃得小嘴泛著油光,一手拿著蒸饃,一手執筷,抬起頭咽下口中的羊肉:“羊肉真好吃。”
林延給她夾了一筷子苦菜:“那你也不能只吃羊肉呀,也吃點菜,不能挑食。”
念姐兒順從的點點頭:“我知道,哥哥你也吃。”說著也從羊肉盆里夾出一塊葫蘆給林延,又夾了一片扁豆給娘親,“娘也吃。”
“哎,哎,好好。”林家娘子笑瞇瞇地吃掉了。
就在林家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享用晚餐的時候,和林家隔著兩戶的李世敬家卻嘈雜起來。
李世敬好不容易寫完了兩遍,放下毛筆就想竄出門去找小伙伴玩耍,被剛把飯菜煮上的李家娘子逮了個正著,怒吼一聲:“就快要吃晚食了,不許出門了。”
李世敬不情不愿地停下腳步,嘟囔著:“就去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
“不行。”李家娘子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你個皮猴一樣的,出去了哪還記得回家的路,每次都要費人去喊。”
說著在衣襟前擦了兩把手,伸手去扯李世敬的耳朵:“老娘還沒有跟你算賬呢,在你方姨娘面前我都不敢提。說,你為什么要和趙宏他們去嚇唬延哥兒,啊,是不是活膩了你。老娘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延哥兒體弱,你在私塾里要多關照他,你倒好,關照我沒看見,就看見你嚇唬他了。”
“什么,二狗子你嚇唬延哥兒了?”身懷六甲的李家大兒媳婦扶著腰站在廚房門口,聽到了嚇了一跳:“延哥兒沒被嚇出個好歹吧。”
她剛在廚房幫著婆婆燒火,聽到外面小叔子的慘叫聲,就出來看看小叔子又闖什么禍了。聽到是小叔子嚇唬林家的延哥兒,也提起心來。
林家的延哥兒可是個瓷娃娃,金貴著呢。
她嫁過來的這兩年,可是親眼看到林家請了多少次大夫,延哥兒一個小小娃子喝了多少的藥。每次看到那蒼白憔悴的小娃娃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她連呼吸都不敢太重了。
好不容易這半年來才慢慢好起來,竟然還可以去私塾了。但是當初那個小小一團瘦弱不堪仿佛風一吹就倒的小娃娃給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導致她到現在遇到了延哥兒還是會忍不住變得細聲細氣,比對著她男人都還要柔和幾分。
連她這個剛嫁過來兩年的外來媳婦都這樣,更不用說這一條巷子里的住了幾輩子的鄰居了。不管男女,就連她家嗓門最大的公公,碰到延哥兒都會不自覺的夾著聲音溫柔下來。
現在聽到自家的小叔子竟然還去嚇唬人家,急得不顧自己沉重的身子,趕緊幾步來到兩人面前。
“疼疼疼,娘你松手。延哥兒自己都說了沒事的,就你們偏疼他。”李世敬左耳被扯得通紅,兩眼泛起淚花,越說越委屈:“他才不會那么容易被嚇著。上次甲班的一個學長把一條長蟲扔到我們教室,把我們都嚇了一跳,他都沒被嚇著。”
“什么?有人還拿長蟲嚇延哥兒?”李家娘子只覺得自己都被嚇得心砰砰跳,勃然大怒道:“你給我說清楚,什么時候的事?你們夫子就不管嗎?”
李家大兒媳更是被嚇得連退兩步,天啊,長蟲。
“娘你先松手,松手。”李世敬忙踮起腳雙手攀著他娘扯著他耳朵的手:“就剛開學不久的事情了,夫子也很生氣地罰那個學子了。”
罰他掃了半個月的地,每天都被他們嘲笑。
“那延哥兒有沒有被咬到?你有沒有護著他?這個學子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嚇延哥兒。”李家娘子心痛地說道:“延哥兒那么乖巧,被嚇壞了吧?”
“才沒有!”李世敬大聲地嚷道:“那長蟲是死的,又不是活的,有什么可怕的,他一點也沒被嚇到。”
李世敬內心無比怨念,他們都被嚇了一跳驚叫出聲后退幾步才發現長蟲是死的,還互相嘲笑剛才的膽小模樣。林延竟然只是淡定地瞟了一眼,一點驚嚇的表情都沒有,害他從此在林延面前再也擺不出大哥的譜了。
李世敬比林延大兩歲,也算是聽著這個林家弟弟的情況長大的。為什么不說看著,因為林延進學前就沒見過幾面。一個是恨不得天天在外面和小伙伴玩耍不到飯點不回家的皮猴,一個是經不得風吹日曬的吃藥當吃飯的瓷娃娃,是湊不到一起的。
大人偶爾去探望的時候也不會把自家那健康皮實一天恨不得揍八遍的孩子帶上,那不是往人心窩子里戳嘛。
原本李世敬對林延那是相當的同情的,不能出門玩,天天待家里吃苦藥,嘖嘖嘖,真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
只是如今,這同情林敬就決定給自己了。
今年年初的時候,因為私塾快開學了所以最近都在外面瘋玩的李世敬回家就看到了偶爾碰到的林家姨娘正在自己家里做客。
他娘一見到他回來了就急忙朝他招手:“二狗子快過來給你方姨娘問好,也不知道又跑哪里皮去了。”
李世敬立刻噔噔噔的跑過去:“方姨娘好。”話音剛落就瞪大了雙眼,望著林家姨娘旁邊那個剛站起來的比他矮一個頭的身影,腦海里就只有一個念頭:這誰啊臉怎么能這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