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沒有。”林延連連搖頭。
中年人緩了一會兒，拿起林延父親的籍書看了看，算了下歲數：“我比你父親大四歲，你該喚我伯父。”
林延立刻乖巧地應聲：“伯父。”
“哎，好，好。”中年人欣慰地點頭，轉而一臉傷感，“沒想到堂弟年紀輕輕就走在了我前面，我們林家嫡支一向人丁稀少，難有長壽之人，也不知我還剩幾個日月……”
林伯急忙打斷他的話：“大人可不能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公子認祖歸宗后還需要你細心教導呢。”
中年人神色舒展，認同地點頭：“聽說你今年考上了秀才，平日讀些什么書？坐，坐著說。”
林延坐了下來，看著還站著的林伯欲言又止，這位老伯年紀老大了，一直站著不好吧。
中年人立刻看懂了林延的想法：“林伯你也坐。”
林伯笑得滿臉褶子，每一條皺紋都透著欣慰：“多謝公子關心。”坐下后還朝著林延的方向挪了挪。
林延這才認真回答中年人的話：“伯父，四書五經都讀了的，南下的時候夫子送了一本史記本紀，路上閑暇翻了幾頁，才看到項羽這一篇。”
“'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你怎么看？”
林延思索了一會兒：“心懷野望欲成大事者會贊漢王心狠手辣，”頓了一下，“非常人，故能成非常事。”
中年人笑著摸了摸頜下胡須：“漢王確實是非常人。”
“不僅心狠手辣，是非常人，也能屈能伸，知道自己打不過霸王，坦誠寧斗智，不斗力。”這一點兒令林延很是佩服。
林伯聽倆人聊著漢王，見門口小廝有徘徊，便打斷了倆人：“大人，公子，天色不早了，該用晚食了。”
中年人回過神，笑道：“餓了吧，好侄兒跟伯父用飯去。”
林延靦腆地笑道：“伯父喚我延哥兒就好，家里長輩都這么喚我。”
“延，長行連綿也，你父親必是希望你能長壽。”
“是。”
“長壽好，長壽好啊，我們林家就缺長壽的。”
“小子也希望自己能活久一點。”
“哈哈，一定可以的。”
倆人邊走邊聊，很快就來到另一個小廳。小廳四周已經燃起蠟燭，有幾位侍女列在一側，微微低垂著頭，手上均捧著托盤。
林延還好，雖免不了好奇地打量了下四周，但步伐依舊平穩，一副落落大方之態。
李世敬和方致忠免不了束手束腳，跟在林延身后眼珠子亂轉，一臉的咋舌。
中年人坐了上首，讓林延坐在他左下邊，李世敬坐林延下首，讓方致忠坐在他右下邊：“你就是延哥兒的三表哥了吧，多虧你們護送延哥兒南下。”
方致忠連忙擺手，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應該的應該的。”
“你們和延哥兒一樣喚我伯父就好。”
“林伯父。”方致忠和李世敬倆人乖乖應下。
中年人滿意地捋了捋胡須。
李世敬垂著手趁機搓了下桌布，乖乖，這么厚實這么鮮艷的布料竟拿來鋪桌子，他娘要是能有這么一身裁衣裳，不知有多得意。
很快他被突然映入眼簾的一小盆清水嚇了一跳，抬頭一看，竟是一個二十左右的侍女正捧著托盤將那一小盆清水奉于他手邊。
李世敬急忙站了起來，伸手端起來：“我來，我來……”
那侍女愣了一下，急欲張口，卻又不敢出聲，只能無措地望著他。
一旁的方致忠也唰的一下站了起來端起了那盆清水，正一臉糾結地望著那盆水，一臉忐忑地望向林伯父。
林延倒是安安穩穩地坐著沒動，只是也不免疑惑地看看那盆清水，又看看林伯父。
慢悠悠抬起雙手的林伯父被倆人猝不及防的動作驚了一下，僵住了，在三雙充滿疑惑的清澈的眼神地注視下，輕咳了一聲，將雙手放入他身旁的那盆清水中刷了刷，抬起來，清水盆立刻被移走，一個放著白色巾帕的托盤順勢出現在那雙手下，讓那雙手拿起巾帕擦了擦放下巾帕后立刻移開。
一旁的三人看著這行云流水般的動作……
林延恍然大悟，一邊用眼神示意倆人將手上的水盆放下來，一邊學著林伯父那樣洗手，擦干。
李世敬和方致忠尷尬地放下清水盆，坐下來不自在地扭了下屁股，迅速地洗手，擦手，沖侍女們裂開嘴笑了笑，臉都紅透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太給延哥兒丟人了。
李世敬瞅到林延一臉憋笑地望著他們，在桌下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瞪了他一眼。
林延語氣帶笑：“我們從沒見過如此做派，失禮了失禮了。”
見林延大大方方地承認，林伯父也笑了：“不知者無罪。”
林延不著痕跡地凝神觀察了下他新認的這位伯父，發現他臉上眼中都無一絲鄙夷，心微微一動，人也放開來：“我們山南鎮地處偏僻，還是第一次見到江南如此繁華的地方，令我們目不暇接。”
“我們江南人杰地靈，物產豐饒，延哥兒你們初來乍到，有時間了可以去細細體驗。”
剛鬧了笑話的方致忠和李世敬一言不發，只敢直勾勾地看著桌面。一雙雙素白的手捧著托盤不停地出現又消失，杯碗盞碟很快將桌面填滿。
林伯父親手執筷給林延夾菜：“我平時不喜大葷，今晚先將就用著，明兒再給你接風洗塵。”
林延急忙捧起小碗接過：“有葷有素即可，葷素搭配得宜才是養生之道。”
林伯父滿意地點頭：“你兄弟說你從小體弱，可在吃什么藥？”
“大夫專門配的補氣養神藥，平時五天喝一次，感到勞累時要三天一喝。”
“蘇州王老大夫是太醫院退下來的，深諳調養之道，到時請他來看看。”
“多謝伯父了。”
“嘗嘗這春三鮮。”
“鮮嫩清甜，好吃。”林延連連點頭。火腿炒茭白，配上嫩筍尖，確實好吃，也好看。
方致忠和李世敬扒了幾口飯就將碗里的飯吃光了，端著空碗有點尷尬，腳指頭扣了扣，這碗也小了點兒。
旁邊站著伺候的侍女很快給倆人又端了一碗飯放兩人面前，雙手接過他們的空碗退下。
林延很快也吃完了手中的那碗飯，看了下手上素白描粉的小碗：“這碗也太小了，伯父有大一點兒的碗嗎？”
林伯父大笑道：“是我的不是，來人，上三個大碗。”
林延毫不客氣地比劃著：“要這么大，至少能裝下三碗飯的。”
很快三個侍女回來，手上的托盤上各放著兩個大小不一的碗，讓幾人選擇。
三人都伸手要拿起那個最大的。侍女縮回手，沒有讓他們碰觸到，半蹲著抿唇微笑望著他們。
林延秒懂，立刻說道：“以后就給我們用這種碗，我一般吃一碗，他們吃兩碗。”
侍女們立刻安靜退下去裝飯后呈上。
李世敬和方致忠都是滿滿一碗飯，林延只有半碗。
林延驚嘆道：“伯父，你家的侍女真貼心。”
林伯父一笑，沖她們頷首道：“賞。”
“多謝大人。多謝公子。”侍女們盈盈半蹲，聲音溫柔動聽，含著兩分喜悅，讓林延有點無所適從的剛想沖她們點頭，卻發現她們全都低垂著頭，根本就沒有對上他的眼睛。
林延難得的羞了一下，不知道說什么好。
林伯父用清亮地眼神注視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繼續勸菜。
方致忠和李世敬努力地干飯，在發現桌子上哪盤菜被吃了七八分后就立刻被撤下，換上新的菜后更是放開了吃，快要吃撐了才不舍地放下筷子。不知道延哥兒的親戚準備了多少道菜，好像怎么都吃不完似的。
林延用飯的速度比較慢，還時不時和林伯父聊幾句，見方致忠和李世敬放下筷子了才將碗里最后一口飯吃完，也跟著放下筷子，心想，他這個新認的伯父很貼心啊，自己早就吃完了，還拿著筷子陪他們。
難得多吃了幾口菜的林伯父舒了一口氣，這才放下了筷子。
很快侍女們捧著一盞溫水過來，這下三人學乖了，跟著林伯父有樣學樣。漱口，擦嘴，洗手，擦干，總算不再鬧笑話。
這小日子過得也太奢侈太舒服了，林延暗想。
幾人跟著林伯父移步客廳。
“延哥兒平時喝什么茶？”
“我平時喝茶比較少，現在剛吃了飯，天色又晚了，不好喝茶，喝溫水就可以了。”
“我女兒脾胃弱，飯后不宜馬上飲茶，這才是保養之道。”
“不知我有幾個堂兄弟姐妹？”林延順勢問道。怎么就他一個陪著，不見其他人？
“我膝下僅有一女，名喚黛玉，今年九歲了。她母親早年病逝，我又無意續娶，七歲上下就將她送去她外祖母家，和她外祖母幾位表姊妹作伴。”
林延不知是哪個黛，但是見伯父一臉傷感，又不好問，只是明白了林伯父為何這么激動，說什么天佑林家，原來是林家就要絕后了。
林伯父傷感了幾息后便滿懷欣慰地看著他：“你年紀輕輕就考上了秀才，該繼續讀書才是。”
“小子也想繼續讀書，只是家產不豐。”林延靦腆一笑，“在府城考了秀才后去詢問過府學束脩，發現暫時上不起，這才在得知了祖上之事后想著認祖歸宗，看是否能得些資助。”
“你以后只需要好好念書，無需擔憂銀錢之事。”林伯父緊緊盯著他，“讀書考科舉才是正道，至少要考上舉人，才能撐得起林家，做你妹妹的依靠。”
林延認真應下。
林伯父滿意地點點頭：“天色晚了，客房可準備好了？”
有小廝上前回道：“都準備好了，在五柳園中。”
林伯父起身：“走，去看看你們的客房。”
林延這才想起來：“伯父，我們的行禮都還在客棧里呢。”
林伯父吩咐了一聲：“去客棧把延哥兒的行禮都拿來。”
“還有一只騾子一輛板車呢。”方致忠有點不安，“要不還是我跟著去吧，萬一拉下什么就不好了。”
林延點點頭，掏出荷包塞給方致忠，看著他跟小廝出去。
方致忠來到客棧收拾好行禮結好賬，店小二早就把他的騾車準備好，在門外交給他，熱情地笑道：“客人慢走。”心中暗中羨慕，沒想到御史大人這么好，連窮親戚上門都熱情招待。
小廝殷勤地接過行禮放進馬車里：“您上馬車，我給您趕騾車。”
方致忠一臉淡定地點點頭，上了馬車才捂著嘴偷偷笑了起來。等到下馬車時又收起笑容，矜持了起來。
此時天色已擦黑，府里隔著三五步就有一對大紅燈籠，將道路照得一清二楚。這得費多少蠟燭哦，方致忠內心驚嘆。
“我不用了，我和延哥兒一個床就行。”李世敬連忙擺手拒絕。
林伯父挑眉：“我們家多余的客房還是有的，怎么能讓你們擠一個屋？”
“不行，我要守著延哥兒。”李世敬脫口而出，面對林延的勸解，他也沒有妥協，“你現在是病好了，可萬一呢。那道士和僧人雖是瘋瘋癲癲的，但是也不會無緣無故說那些話吧。我不守著你不行。”
林伯父皺眉：“什么道士僧人？”
李世敬面帶憂慮地將他們先后遇到的一道一僧詳細說了出來：“……那道人還好，是在路上遇見的，那僧人可是自己找上門的，他怎么知道延哥兒病了？”
林伯父沉吟，也覺得不解：“這些僧道之言也不可盡信。當初你妹妹黛玉才三歲，也有個癩頭和尚上門說要化了你妹妹去，不然必須一輩子不見外姓親友，不許見哭聲，才能平安一世。你伯母惱得將人打了出去。”
仿佛一道霹靂劈到了林延的頭上，黛玉，林黛玉，癩頭和尚，巡鹽御史的父親……
李世敬正忿忿不平地聲討：“那些僧啊道啊太可惡了，問為什么，就是不說……”
林延強壓下心里的驚濤駭浪，拉了拉李世敬的袖子，見李世敬轉過頭望他，嘴巴張了張，竟然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