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打翻的藤黃顏料，順著宿舍鐵窗的格柵緩緩流淌，將室內染上一層柔和的暖色調。李清茉倚坐在宿舍床頭，手中緊握著那部因頻繁接收祝賀信息而微微發燙的手機。電話那頭，母親林瑾清亮的笑聲透過聽筒傳來：“我們家的小茉莉長大了，有大本領啦！”清茉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獎杯上的浮雕紋路，清茉摩挲著獎杯浮雕紋路，忽然想到來青州臨行前母親連夜縫制畫袋的模樣，針腳里滲著月光。

掛斷母親的電話后，清茉撥通了第二個號碼。電話那頭，溫珂的輕笑聲與咖啡廳內悠揚的藍調爵士樂交織在一起，為這冬日的夜晚增添了幾分暖意?！靶ｉL的賀電可比你這位主角的通知早到了三個小時哦?！睖冂娴穆曇魩е鴰追终{侃，隨后語氣轉為鄭重，“真正讓我驕傲的，是你把城中村的裂縫畫成了時代的掌紋?！?/p>

清茉的目光穿過窗外，一盞盞路燈漸次亮起，像是夜空中最溫柔的星辰，引領著她的思緒回到與溫珂一同穿梭在青州小巷的日子。那些晾衣繩上隨風輕擺的碎花床單，在她的眼中仿佛化作了《懸浮時代》中自由漂浮的色塊，每一筆都承載著對這座城市的復雜情感與細膩描繪。

“溫叔叔……”清茉笑著開口，話音未落便被溫珂打斷：“停！上個月帶你去參加畫展，人家還把我當成了美院的研究生呢。我還沒那么大年紀，叫我溫哥哥?！?/p>

清茉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這人不太懂這些稱呼的講究，以后就叫你‘溫哥哥’啦！溫——哥——哥！”她故意拖長了音調，語氣里帶著幾分調皮。

這個冬夜似乎格外漫長。當清茉第五次在圖書館角落被陌生同學“偶遇”時，她終于讀懂了那些窺探目光中混雜的好奇與妒意。

圖書館閉館的鐘聲驚起一群白鴿，清茉抱著《資本論》拐進法國梧桐小道。暮色將少年們的影子拉得老長，為首的寸頭男生校服領口泛著油光，虎口處褪色的蝎子紋身正對著她微微顫動。

暮色中的法國梧桐道泛起金屬般的冷光，李清茉抱著書的指節突然收緊。樹影里伸出的三雙球鞋踏著落葉逼近，鞋尖沾著未干的泥。她停下腳步，冷冷地看著他們，努力讓自己顯得鎮定。

“你們是誰？”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警惕。

他們迅速圍了上來，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眼神中透著一股惡意。

“你在學校欺負我女朋友，你好大的膽子?。　鳖I頭的寸頭男生惡狠狠地喊道，語氣中充滿了挑釁。

李清茉皺了皺眉，冷靜地回應：“我不認識你的女朋友，也沒有欺負過任何人，你一定是搞錯了。”

“曾雅琪，你認不認識？”男生轉動著手機，屏幕的藍光映出他虎口的蝎子刺青。曾雅琪腫脹的臉在藍光中像一枚腐爛的果實。

清茉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照片：“她怎么會變成這樣？她怎么了？”

“怎么了？她說你跟她有過節，找人打了她！”男生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周圍的幾個學生也跟著起哄。

“胡說八道！我才轉學過來，人生地不熟，怎么可能找人打她？她是經常找我麻煩，但并沒有給我帶來實質性的損失，我從來沒想過去報復她！再說學校里被她欺負過的人多了去了，你自己去打聽就知道我沒有說謊?！鼻遘缘难壑虚W過一絲憤怒。

“不管是不是你打的，你今天必須跟我走一趟，去她面前解釋清楚！”男生一把抓住清茉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感到一陣疼痛。

“我不跟你們走！放手！”清茉掙扎著，試圖掙脫對方的控制。

就在這時，一道威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你們在干什么？是哪個學校的？圍在這里是要打架嗎？”清茉抬頭看去，只見宿管趙阿姨正快步走來。趙阿姨身材壯實，聲音洪亮，眼神中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趙阿姨看到清茉被圍攻，立刻將她護在身后，用嚴厲的目光掃視著那群學生：“你們這是干什么？欺負同學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已經打電話給學校保安了，他們馬上就到。小小年紀不學好，在這里學流氓混社會，真是無法無天！”

那群人顯然認識趙阿姨，知道她是出了名的嚴厲，以前是學校的教導主任，退休后閑不住，又回來當了宿管阿姨。他們雖然平時囂張跋扈，但在曾經的老師面前卻不敢放肆。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最終悻悻地轉身跑開了。

眾人作鳥獸散時，清茉彎腰拾起從男生口袋掉落的素描本。翻開的紙頁上畫滿了扭曲的人臉，某頁角落蜷縮著一個戴蝴蝶發卡的女孩——正是曾雅琪。

盡管有宿管阿姨護著她，但是清茉不敢放松，總覺得校園里很多雙眼鏡盯著自己。暮色未至，她已攥著餐盤在食堂最明亮的窗邊落座。那些夾在書冊里的匿名信箋——有時是撕碎的紙片，有時是打印的詛咒字句——像陰影般纏繞著她。當第六封用丙烯顏料寫著“妓女畫家”的恐嚇信出現在儲物柜時，她開始踩著夕陽未沉的余暉往宿舍挪步，路燈將她的影子剪成三截：一截警惕著身后的腳步聲，一截盯著樹影晃動的頻率，最短那截永遠緊貼墻根，像條應激的壁虎。食堂到宿舍的路上，她在最后一個路燈下駐足，看著玻璃幕墻上自己變形的倒影如何被晚歸學生的笑聲揉皺。

某個寒露過后的黃昏，她發現常坐的餐椅上粘著一張浸滿油漬的便簽，歪斜的墨跡像蛞蝓爬過玻璃：“你以為顏料能蓋住泥腿子的臭味？”那天她破天荒打包了飯菜，回程時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結成冰棱，每個轉角都折射出多種形態的恐懼。

暮色中的弄堂被夕陽染成琥珀色，清茉背著書包快步前行。轉過拐角時，一陣松節油的氣味撲面而來，她警覺地停下腳步，卻看見一個圓滾滾的身影正踮著腳尖往墻上涂抹朱砂色。

男孩穿著明顯小一號的圍裙，二十幾種顏料的手印在布料上開出一片斑斕的花。他轉身時，肉乎乎的臉頰上還沾著群青，圓眼鏡片后的眼睛彎成月牙：“可算等著我們的天才少女了！”

清茉怔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個圓滾滾的身影像只笨拙的企鵝一樣從梯子上蹦下來。他的圍裙口袋在動作間翻出幾支炭筆，骨碌碌滾到地上?！拔沂歉咝×郑呷佬g班的?！彼置δ_亂地蹲下身去撿畫筆，圓眼鏡滑到鼻尖，“都怪謝庭宣那小子，天天在我耳邊念叨你，害得我連做夢都是你的《懸浮時代》?！彼逼鹕恚牧伺恼礉M顏料的手，圍裙上五彩斑斕的手印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你認識謝庭宣？”清茉注意到他T恤上印著“藝術就是爆炸”。

“豈止認識，”高小林夸張地嘆了口氣，圓臉上的肉隨著動作輕輕顫動，“我那個表弟啊，現在天天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臨摹你的畫，連飯都要阿姨送到門口?！彼屏送苹奖羌獾膱A眼鏡，“我外公外婆——就是青州美術協會那兩位——看了你的畫，直說庭宣輸得不冤。老太太還說呢，‘這孩子畫里的靈氣，夠庭宣學一輩子的’?！?/p>

他說著，從圍裙口袋里掏出一把沾滿顏料的刮刀，在墻上隨意劃拉了幾下：“我嘛，就是覺得能畫出這種作品的人，一定很有意思?！蓖蝗唬衩刭赓獾販惤?，壓低聲音道：“昨晚那場戲可真夠精彩的，我躲在垃圾桶后面都看呆了?！鼻遘匀炭〔唤骸澳阍摬粫褪峭侨松砩蠞婎伭系纳衩厝税?？”

“噓——”高小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圓臉上泛起得意的紅暈，“我可是用梵高最愛的鉻黃色，夠他記一輩子?！闭f著，他從背包里掏出一個保溫杯，“要不要來點熱可可？我特制的，加了肉桂粉。”

清茉注視著他往墻上潑灑的朱砂色，忽然發現那些看似凌亂的筆觸，實則是解構版的《懸浮時代》。當高小林“失手”打翻顏料桶，讓普魯士藍淹沒墻角的“拆”字時，她終于笑出聲來。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在涂鴉墻上交織成一幅新作。高小林忽然壓低聲音，“別人妒忌你的才華變得面目全非，可我惜才，所以我特別想跟你認識認識嘛。我臉皮厚，不怕被拒絕！知道為什么找你麻煩的大多都是美術生嗎？你讓某些人發現，真正的暴力從來不在拳頭上?！?/p>

清茉望著他肉乎乎的手掌在墻上留下的彩虹色手印，忽然覺得這個陰沉的弄堂也變得溫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