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政快遞車的喇叭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高坪村青石板路上滾動的車輪印還帶著晨露。郵遞員老張捧著兩封紅綢包裹的郵件,像捧著兩簇跳動的火苗。當李清茉和梁芳的名字從老張渾厚的嗓門里蹦出來時,整個村莊的炊煙都跟著抖了抖。
梁四眼蹲在村口古樟樹下抽煙,火星子濺在手背上都渾然不覺。他顫抖著展開印著燙金校徽的信封,淚珠子砸在“青州大學”四個字上,洇出一團模糊的水痕。這位當了二十年村長的漢子突然扯開嗓子,對著層層疊疊的梯田喊:“咱們村出文曲星啦!”
村頭公告欄連夜貼出的紅榜前,擠滿了沾著泥點的解放鞋。放牛娃攥著半截粉筆,在石板路上歪歪扭扭抄寫錄取專業,老會計扶著老花鏡逐字核對,說這叫“經濟學”“法學”,是能讓黃土變金子的學問。
村長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每日清晨的廣播內容從“高坪村十年規劃”變成了“高坪村文曲星轉世”,村里鞭炮聲、煙花聲不絕于耳。為了慶祝這一盛事,村長還在曬谷場架起八仙桌,邀請了中西樂隊表演,并請來了全村村民、鄉鎮領導干部以及一些商界朋友共同慶賀。梁四眼只有梁芳一個女兒,而高坪村首批考上大學的都是女孩,這無疑證明了女孩同樣可以光宗耀祖、大有作為。
日上三竿,曬谷場擠得水泄不通。陽光灑在她們身上,映得那兩封紅色的通知書格外耀眼,仿佛象征著她們未來的光明前程。李清茉低頭數著大紅綢花垂下的流蘇,聽見梁芳的銀鐲子碰著通知書沙沙響。她們腳下墊著三張板凳——梁四眼說這叫做“步步高升”。村民們圍成一圈,目光中滿是羨慕與期待,村里的小孩子們擠在最前面,仰著頭,眼中閃爍著對大學的向往。
七姑婆撩起圍裙擦眼角:“當年我給小芳接生時,她哭得比蟬鳴還亮堂,我就知道是個有出息的。”
一旁的宋嬸也不禁動容,用衣袖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水,聲音中帶著哽咽:“清茉這孩子,真爭氣。林瑾要是還在,看到女兒考上重點大學,不知得多高興呢。可李宏還在外頭打工掙錢,清茉考上大學這么大的喜事,爹媽都不在家,真是難為她了。”
”梁四眼站在一旁,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而有力。他先從知識改變命運談起,語氣中帶著幾分感慨:“咱們高坪村,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可如今,咱們村出了兩位大學生!這說明什么?說明讀書真的能改變命運!”他的話擲地有聲,引得村民們紛紛點頭。他忽然轉身指向云霧繚繞的遠山,“當年我爹說女娃讀書是糟蹋錢,今天我就要對著祖墳喊——咱們高坪村的鳳凰飛出山窩窩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亢,仿佛要將心中的豪情全部傾瀉出來。他從改革開放的國家經濟政策,講到高坪村的未來發展前景,語氣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咱們村雖然現在還不富裕,但只要咱們肯努力,肯學習,肯跟上時代的步伐,將來一定能發展得更好!梁芳和李清茉就是咱們村的希望,她們將來學成歸來,一定會帶領咱們村走向更美好的明天!”
說到這里,梁四眼的目光落在兩位女孩身上,眼中滿是慈愛與期望。他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們倆是咱們村的驕傲,但記住,無論將來走得多遠,飛得多高,都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兒,高坪村永遠是你們的家。”他的話音剛落,村民們便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有人甚至激動得抹起了眼淚。
梁芳和李清茉原本以為這只是個簡單的儀式,沒想到卻硬生生地在舞臺上站了兩個小時,手捧錄取通知書,接受全村人的注目禮,同時還要聆聽村長口若懸河的政治宣講。兩人站得久了,手臂偶爾觸碰,便小聲聊起了小時候的趣事和糗事,事無巨細地回憶了一遍。講到忍不住笑時,她們只能扭捏地憋著笑,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村民們注意到兩位主角的異樣,目光紛紛投向她們。村長察覺到后,迅速結束了演講,宣布宴席正式開始。
在主桌上,除了兩個朝氣蓬勃的大學新生,還坐著幾位在地方上頗具影響力的重要領導和幾個在生意場上混得風生水起的老板。
村長在飯桌上特別活躍,他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手里拿著酒杯,滿臉笑容,眼里閃著光。村長的話語里,既有對過往歲月的自豪回顧,也有對當下機遇的敏銳捕捉,更有對未來發展藍圖的宏偉描繪。他滿懷激情地表達著,高坪村不僅是一個人杰地靈的地方,更是一個充滿希望和活力的熱土,這里孕育著無限的可能,等待著有識之士的發掘與共同創造。他誠摯地希望,通過今天的聚會,能夠搭建起一座溝通的橋梁,讓政商兩界的朋友們更加深入地了解高坪村,進而在未來的日子里,能夠給予高坪村更多的關注與支持,讓這片古老而又年輕的土地綻放出活力,創造出財富。
流水席從晌午擺到月上山梁。李清茉的白襯衫被敬酒的鄉親們揉出褶皺,梁芳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塊薄荷糖:“快含住,二叔公家的米酒辣嗓子。”主桌上,梁四眼正握著鄉長的胳膊比劃:“等她們學成歸來,咱要在村西頭蓋玻璃大樓,讓城里人都來買咱們的云霧茶!”
老式臺燈在樟木書架上暈開暖黃的光暈,梁四眼摩挲著《辭海》起毛的書脊,目光掃過整墻被翻爛的舊書——這是梁芳和李清茉啃了十年的“糧倉”。他摘下老花鏡,鏡腿上的膠布還沾著曬谷場的草屑。
“當年你倆在這書堆里打滾的模樣,我還記著呢。”他指節叩了叩案頭泛黃的《高坪村志》,“這世道變得快,可有些東西比水泥樁子還牢靠。”窗外蟬鳴忽然輕了,像是給這句話讓路。
“往后去了城里,要記得書本外頭還有人書。”老人從抽屜里取出兩個油紙包,是曬干的野山菊,“讀書別讀成獨木橋,遇著投緣的同路人,要像這菊花泡茶——慢慢把香氣透出來。”他說著忽然咳嗽起來,震得案頭玻璃板下的老照片簌簌作響。
梁芳盯著父親手背暴起的青筋,想起十年前他扛著半人高的字典冒雨進山;李清茉望著墻上褪色的“三好學生”獎狀,那是村長用紅漆親手寫的。兩個姑娘不約而同攥緊了錄取通知書,紙角在寂靜中發出細碎的響動。
“記著,”梁四眼起身推開雕花木窗,夏夜的風裹著稻花香涌進來,“你們飛得再高,根須還扎在這片紅泥地里。”月光漏過他花白的鬢角,在泛黃的地圖上圈出青州大學的位置,像給繭子里的蝶蛹標好了破殼的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