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予寧在第三十七次翻身時聽見手機震動，凌晨三點四十七分的冷光刺破黑暗。她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安眠藥瓶，金屬蓋子在地毯上滾出沉悶的響動。六粒白色藥片混著隔夜涼水滑入喉嚨時，她突然想起沈確說過的話——“過量服用苯二氮?類藥物會加速海馬體萎縮?！?/p>

落地窗外陸家嘴的霓虹正在融化，溫予寧用指節抵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東方明珠塔尖刺破云層，像根扎進天空的注射器。她扯開霧霾藍絲綢襯衫最上端的紐扣，鎖骨處淡青血管在鏡面電梯里投下蛛網般的陰影。

“溫總監又通宵改方案？“助理小夏的聲音在會議室蕩出回音，“您黑眼圈快趕上國寶了?！安Ａ粔τ吵鏊щx破碎的倒影，溫予寧看見自己左耳垂的珍珠耳釘在顫動，那是父親跳樓前送她的十八歲生日禮物。

投影儀藍光掃過提案書扉頁時，她突然聞到鐵銹味。咖啡杯底沉淀著兩片未化的安定，褐色液體表面泛起漣漪，倒映的“溫氏集團破產清算“新聞標題突然扭曲成父親墜樓那天的財經快訊。2016年12月31日23:47，上海中心大廈觀光廳監控記錄顯示，溫明禮翻越護欄時左手無名指還戴著婚戒。

“溫總監？“客戶代表敲了敲會議桌，鑲鉆的Cartier手鐲磕出清脆聲響，“關于KOL投放的預算分配......“

溫予寧的指甲陷進掌心，疼痛像電流般竄過后頸。她看著自己涂著裸色甲油的手指劃過PPT頁面，那些跳動的數據突然變成ICU心電監護儀的綠色折線。“本次營銷戰役將聚焦Z世代的情感共振點，“她的聲音像浸過液氮，“就像黑天鵝事件——越是不可預測的變量，越能引發指數級傳播效應。“

落地窗外的云層突然裂開一道縫隙，陽光刺破提案書上的批注。溫予寧恍惚看見沈確的白大褂衣角從門縫掠過，七年前他在蘇黎世聯邦理工圖書館也是這樣，黑色羊毛大衣掃過她散落的金融建模草稿紙，空氣里留下雪松與苦艾酒的氣息。

手機在會議桌下震動，周時聿的微信氣泡彈出來：【今天復診別忘了，我調了班接你】。溫予寧熄滅屏幕時，瞥見鎖屏照片里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正握著手術刀——那是上周火災演習時她抓拍的，卻記不清何時設成了壁紙。

心理診療室的百葉窗將陽光切成蒼白的條狀，沈確的白大褂下露出一截煙灰色襯衫袖口。溫予寧注意到他今天系著靛藍斜紋領帶，正是劍橋開學典禮時她送的那條。鋼筆尖在診斷書上洇出墨點，像滴在雪地上的血。

“溫小姐對安定的代謝速度是常人的兩倍?！吧虼_的鏡片反射著沙盤模型里的微型轎車，“或者說，你的潛意識在抗拒睡眠？“

溫予寧的指尖劃過真皮沙發接縫處，那里有道細微裂痕。七年前在蘇黎世的心理咨詢室，沈確總是故意把沙發放歪十五度角，說這樣才能打破患者的心理防御機制?！吧蜥t生現在喜歡用弗洛伊德那套？“她扯動嘴角，“我以為行為認知學派更符合你當年的作風?！?/p>

沙盤角落的黑色轎車突然被沈確擺正，底盤露出半個米粒大的金屬反光。溫予寧的耳鳴又開始了，像是有人隔著海水敲打玻璃瓶。她看見沈確左手小指有道新鮮劃痕，位置與七年前雪夜抓住她手腕時的舊傷重疊。

“你記得心理課講義第三十七頁的病例嗎？創傷后應激障礙患者的記憶重構......“沈確的聲音突然被玻璃門叩擊聲切斷。周時聿的白大褂沾著急診室特有的消毒水氣息，他彎腰將羊絨披肩搭在椅背的動作，讓診療記錄最下方的診斷結論顯露一角——【解離性遺忘伴情感隔離】

“周三叔公壽宴的禮物我備好了?！爸軙r聿的無名指擦過她耳垂，醫用酒精味混著他袖口的龍涎香，“你上次說失眠加重，要不要試試中醫針灸？“

溫予寧瞥見沈確左手小指不易察覺的顫動。記憶像被撕去半頁的日歷，2016年12月31日23:15，這只手在雪地里攥住她脫臼的手腕，金屬腕表硌進青紫的皮膚。那天沈確的圍巾沾滿她父親的鼻血，在救護車頂燈下紅得刺眼。

此刻窗外開始下雨，雨絲斜斜劃過沈確身后的沙盤模型。溫予寧突然發現那些微型家具擺成了溫家老宅的格局，沙盤角落的黑色轎車倒扣在橋梁模型上，車輪正對著她學生時代臥室的窗戶。

“下周開始認知行為治療?！吧虼_合上病歷本的聲音像書本合頁，“記得帶2016到2017年的相冊?！八匿摴P在桌角敲出三短三長三短的節奏，溫予寧的后頸突然滲出冷汗——這是摩爾斯電碼的“SOS“。

電梯下降時，溫予寧在鏡面里看見周時聿后頸的醫用膠布。上周火災演習的濃煙中，他就是這樣護著她沖出模擬火場，防護服下的燒傷疤痕像幅抽象畫?！澳銚Q香水了？“周時聿突然開口，“苦橙花混著......勞拉西泮的味道？“

地下車庫的感應燈次第亮起，溫予寧的高跟鞋踩碎一灘積水。她看見沈確的黑色奔馳停在C區07號車位，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器正在擺動，左右各十七下的頻率，與七年前那晚救護車雨刷器的節奏完全一致。

手機在包里震動，匿名彩信跳出來：【你以為的救贖者，才是真正的擺渡人】。附件照片里，沈確正在實驗室焚燒文件，火光映出他手中泛黃的劍橋錄取通知書——申請人姓名欄赫然寫著“溫予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