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晨霧是苗家阿妹未繡完的百褶裙,濕漉漉地晾在沱江兩岸。渡船老人用竹篙攪碎江面時,驚醒了吊腳樓檐角的風(fēng)鈴——那是十年前私奔的漢人貨郎留下的銅駝鈴,鈴舌早被苗巫的血咒磨成新月形。
林巖的布鞋底沾著辰州符的殘片,昨夜在萬壽宮廢墟拾得的朱砂符咒,此刻正在牛皮筆記本里滲出廟堂香灰。楊雪蹲在跳巖邊采水芹,忽見石縫里嵌著半枚銀項圈,項圈內(nèi)側(cè)的“儺“字被江水磨得如老祭司的牙。
老刀在虹橋頭磨他的苗刀。刀刃舔過青石欄的霜,竟在石上刻出蚩尤旗的星圖。擺攤的苗家阿婆突然哼起《趕尸謠》,她篾籮里的虎耳草無風(fēng)自動,草葉背面浮出張泛黃的生辰八字——恰是陳墨祖父在《湘行散記》里寫過的趕尸匠名諱。
渡船在此時傾側(cè)。船底青苔中浮起片儺面殘片,楊雪的銀項圈忽然發(fā)燙,項圈缺口處游出縷靛青絲線,正與殘片的裂縫嚴(yán)絲合縫。對岸白塔的銅鈴鐺齊聲喑啞,驚起群食尸鴉,鴉羽墜入江面時,上游漂來盞桐油燈,燈芯燃著截發(fā)黑的指甲——是苗巫下葬時含在舌底的續(xù)命甲。
貳
虹橋洞窟頂垂著苗繡未收針的銀絲,實則是千年鐘乳的淚。老刀的苗刀挑開蛛網(wǎng)時,刀尖星圖映在洞壁,照出七具懸棺擺成的白虎參宿陣——棺頭辰州符的朱砂早沁入楠木髓心,洇成湘西趕尸匠皮鼓的紋路。
楊雪頸間的銀項圈忽然直立如司南。陳墨在懸棺底摸到片桐油紙,紙面《趕尸異聞錄》的墨跡混著辰砂與尸蠟,記載某代苗巫將蚩尤大腸煉作引路幡。林巖的鏡頭對準(zhǔn)棺縫里的陶罐,罐中蜷著具發(fā)藍(lán)的嬰尸,臍帶竟化作赤練蛇盤住罐沿,蛇鱗刻滿《盤瓠經(jīng)》殘篇。
洞窟深處的暗河漂來截蘆管。老刀斬斷管身,管孔淌出黑水,水底沉著十二枚生銹的儺面釘——正是萬壽宮雷祖像眼眶脫落的鎮(zhèn)魂釘。楊雪的銀項圈突然飛向主棺,項圈缺口啃住棺蓋饕餮紋,整具懸棺竟發(fā)出產(chǎn)婦臨盆的呻吟。
林巖在嬰尸罐底發(fā)現(xiàn)塊甲馬版畫。拓印時朱砂突然復(fù)活,畫中趕尸隊的草鞋正滲出尸毒膿血。老刀將苗刀插入暗河,刀刃攪起的漩渦里浮出張泡脹的婚帖,新郎名諱與陳墨祖父筆記里失蹤的貨郎同名。
子夜月光斜刺入洞窟時,七具懸棺突然集體轉(zhuǎn)樞。楊雪項圈引著主棺移開三寸,露出棺底用指甲刻的沱江流域圖——江心洲位置標(biāo)著血指印,恰是此刻眾人站立之處。陳墨懷中的辰州符無火自燃,火苗舔舐出的青煙凝成句楚辭:“目極千里兮,尸懷春。“
對岸白塔的銅鈴?fù)蝗积R喑,整座虹橋在月光里彎成張開的蚌。林巖的膠片顯影出驚人畫面:暗河盡頭的石壁上,分明映著眾人倒影,只是影子的脖頸都系著趕尸匠的攝魂繩。
叁
倒影石壁的攝魂繩突然勒緊。林巖的膠片在暗袋里自燃,灰燼拼出張泛黃的合婚庚帖——新郎脖頸的勒痕與眾人影子如出一轍。楊雪項圈的靛青絲線鉆入石壁,將倒影扯成繃直的儺面鼓皮,鼓面凸起處正是沱江底的沉棺坐標(biāo)。
尸蠶從主棺缺口涌出,通體如新雪,蠶背卻烙著《盤瓠經(jīng)》的蝌蚪文。老刀斬斷的蠶身噴出藍(lán)火,火苗舔舐洞壁時燒出幅《趕尸水路圖》:沅陵的屈子祠竟是換尸站,沉江的龍舟桅桿標(biāo)著趕尸匠的密語刻度。
嬰尸罐的赤練蛇突然蛻皮。蛇蛻在暗河水面鋪展成無字天書,陳墨將辰砂淚滴上蛇鱗,浮出蚩尤胃囊所化的引魂幡制法。楊雪項圈引著蛇蛻裹住尸蠶,蠶絲竟織出半領(lǐng)百衲尸衣——襟口血漬拼出“丙申年酉月“的苗巫殞命日。
貨郎婚轎的嗩吶聲穿透石壁。老刀劈開倒影,裂縫里淌出沱江支流的黑水,水面浮著十二盞桐油頭蓋燈。林巖的快門驚醒了燈芯里的指甲,指甲暴漲成骨轎桿,轎簾竟是萬壽宮雷祖像的褪色幡帳。
子時的白塔突然傾倒。塔基露出眼窟淌血的雷祖石像,混著辰砂的淚正腐蝕青磚。陳墨用趕尸鞭蘸淚書寫,青磚顯形為《沉棺錄》殘頁:“乙未年驚蟄,尸解仙借龍舟怨氣破江,需以百載合歡酒澆棺。“楊雪的銀項圈在此刻熔成鑰匙,插入石像淚腺的剎那,整條沱江翻起青黑肚皮——江底密布著嫁衣纏棺的沉尸,每具尸首都戴著與楊雪同款的銀項圈。
肆
合歡酒壇啟封時,沱江翻了個身。那壇深埋吊腳樓底六十年的女兒紅,壇口封泥印著趕尸匠的辰砂指模,酒液里沉著半枚銀項圈——與江底嫁衣尸陣的項圈同爐所鑄,圈身“儺“字缺的那筆,正由楊雪項圈淌出的血補全。
老刀將酒潑向江心,醉了的沉棺開始跳儺戲。嫁衣尸首的蓋頭被酒氣掀開,露出與楊雪七分相似的臉,只是眼窩里種著虎耳草,草根纏著貨郎婚轎的碎轎簾。陳墨的趕尸鞭蘸酒書寫《沉棺錄》殘章,江面浮出蚩尤大腸化成的引魂幡,幡尾系著雷祖石像脫落的青銅瞳仁。
貨郎婚轎的桐油燈突然爆燃。林巖透過鏡頭看見火焰里坐著個繡花帕的苗女,她腕間銀鐲正化作尸蠶啃噬轎杠。楊雪頸項銀圈突然飛入江底,套住新娘尸首的剎那,整座尸陣突然跳起“接龍鱗“——那是《盤瓠經(jīng)》記載的求雨舞,只是舞步踩著《楚辭》的兮字調(diào)。
雷祖石像的眼窟窿淌出辰砂淚。老刀用苗刀接住血淚,刀刃在江面劃出屈子祠的方位圖。沉棺陣中忽然升起十二盞桐油燈,燈芯燃著的指甲暴漲成桅桿,掛著褪色的“魂歸故里“幡。陳墨發(fā)現(xiàn)幡面經(jīng)緯竟是趕尸匠的頭發(fā)編織,發(fā)絲間纏著貨郎當(dāng)年寫給苗女的血書殘片。
子時的屈子祠傳來搗衣聲。楊雪循聲躍入換尸井,井壁的苔蘚突然舒展成《湘君》的竹簡。老刀斬斷的尸蠶絲在井底織成合歡被,被面繡著沉江龍舟的星圖。當(dāng)林巖的快門驚落井底月光,眾人看見貨郎與苗女的尸首正被辰砂淚重塑——他們的脊椎化作連理枝,指骨間纏著楊雪那縷斷了的靛青絲線。
江心突然浮起半截龍舟頭。舟艙里擺著苗巫的醅尸甕,甕中合歡酒正咕嘟著《九歌》的韻腳。楊雪將銀項圈沉入酒甕的剎那,所有嫁衣尸首的蓋頭齊飛,露出三百張與沱江女子肖似的臉——每張臉都在用辰州符的筆觸,重寫《邊城》最后一頁的結(jié)局。
伍
連理樹在子夜結(jié)出月光蕊,花心坐著貨郎與苗女的魂胎。老刀斬斷的尸蠶絲垂入醅尸甕,將合歡酒釀成忘川湯。楊雪項圈里的苗巫殘魂突然睜眼,三百嫁衣尸首齊誦《歸墟謠》,聲波震落屈子祠瓦當(dāng)上的千年蟾蜍砂。
龍舟艙的桐油燈突然浮空,燈焰裹著辰砂淚凝成星槎。林巖的膠片在暗袋里自顯影,映出楊雪襁褓時的畫面——當(dāng)年被沉江的苗巫幺女,眉心朱砂痣正是雷祖石像的第三只眼。
陳墨的趕尸鞭蘸忘川湯書寫,沱江突然倒懸如豎葬棺。嫁衣尸陣的蓋頭化作魂幡,裹著連理樹升空。楊雪項圈熔成銀鑰匙,插入雷祖石像的青銅瞳仁時,整座邊城突然褪色成《湘行散記》的毛邊稿紙,吊腳樓成了稿紙邊緣的茶漬,虹橋是滴漏的墨痕。
貨郎魂胎突然啼哭。哭聲驚醒了稿紙背面的《邊城》結(jié)局:翠翠的白塔在空白處重建,塔基埋著楊雪項圈的銀渣。老刀的酒葫蘆突然淌出沱江水,水里的虎耳草籽正發(fā)芽成新的趕尸密卷,卷首寫著陳墨祖父的筆跡:“文脈不斷,生死同舟。“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刺破稿紙,眾人站在初版的《邊城》扉頁。楊雪鬢角別著連理樹花,花瓣經(jīng)絡(luò)是湘西水系圖。林巖的相機變成鉛字盒,快門聲是印刷機的喘息。遠(yuǎn)處新雪般的白塔下,貨郎正給翠翠戴上重鑄的銀項圈,圈身“儺“字完整如滿月,映著雷祖石像永不瞑目的第三只眼。
沈從文原稿的邊城永遠(yuǎn)停駐在月光里,而沱江倒影中多了一行未署名的注腳——“文心葬于水,字魂醒于醉,此岸殘卷處,自有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