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正躺在她的床上,這是本市法院職工中午休息的時間,這里是值班室。我朦朦朧朧地睡著,也不知睡了多久,手機的鬧鈴響了。一點半,我們下午是兩點鐘開始上班。我努力地爬起來,我看見值班室的墻皮在一片一片地脫落如同雪花。值班室里一共八張床,上下鋪,按理說我們睡覺的職員只有四個,有四張床應該是空著。可是我卻看見,每一張床上都有人在起床。我還看見我自己,正在穿鞋子。我明白了,這是在某一個瞬間被打開的異世界。我可以看見處于同一空間的所有人。不,那空著的四張床上躺著的并不是人,但是他們也下床了,我看見他們灰白色的腳踝,踩在地上,行色匆匆,我突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道理有些好笑,那就是,不管你處于哪一個世界,你都是要上班的。然后,我看見了她。對就是她,我睡的就是她的床。她正坐在我坐的位置,她的頭發有些濕漉漉的,是美麗的卷發,有一縷卷發垂在腮邊,更加顯得面龐清冷。她的確是少見的美人。我忍不住仔細地看著她,當然,我也看見我自己重疊在她同樣的位置上,我穿好了鞋,站了起來,走出門去,上班了。那個位置上就只剩下她,她仿佛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她抬起頭來,就在那一瞬間,她看到了我。我猛地醒來,手機鬧鈴在發出持續的鋼琴曲的聲音,現在才是一點半。我坐起來,把腳伸進鞋子里,值班室的墻皮老化得很嚴重,有些地方是卷起的,泛黃的。一共八張床,睡著我們四個女職員。其實從一開始,我就不想睡這張床,因為這是她的床。她是法院曾經的一名書記員,她叫張末,她在我來到法院的一年前,就因為潛水而死去,她當時是在嘉陵江潛水,她是初次潛水,潛下去之后就再也沒有起來。我來到紀檢室,常常從同事職員的口中聽見她的消息。記得有一次,單位發福利,就有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在說,張末的福利還在發嗎?她不是已經。后來,由于中午要休息,好心的同事小黃告訴我,中午大家一般都睡在法院的值班室里。小黃帶我到值班室,四個上鋪,四個下鋪。我走過去坐在沒入睡的那張下鋪上,剛坐下,小黃立即說,這是張末原來睡過的。我立即從那張床上彈起來,小黃又說,要不,你睡上鋪吧。我說好吧。就這樣中午到了,我來到值班室,準備爬上上鋪去,奈何體重太重,整張上下鋪連在一起的鐵架床差點被我掀翻。我很無奈,看來只好睡下鋪了,對,就只能睡張末睡過的床了。那天中午,我睡在這張床上,心里卻總也不踏實。睡著之后,還在夢中看見了她。張末抬頭看我的那一眼,我也看見了她澄澈的雙眼。雙眼中有一層霧氣,像是清晨的西湖。2,我來法院不久,我又是憑關系進的單位,我有一個當法官的老媽,她把我弄進單位之前,對我說,這是體制內,不比外面,你要把你抽煙的習慣給我收斂起來,在法院一支煙都不準抽。由于有了這一層關系,院長很照顧我,就讓我慢慢熟悉法院的工作,并沒有立即給我安排具體的工作內容。上班時間,我就經常晃蕩到訴訟處去,找小王聊天,小王是一個非常隨和的人。第一次遇見小王,是在法院的全體職工大會上,那也是我第一次參加法院的會議。小王當時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情,正在開心地大笑,他爽朗的笑聲,讓我對他頗有幾分好感,大家都喜歡陽光的人,小王就是一個非常陽光熱情的人。再加上,我們同年出生,大家交流起來,沒有什么障礙,慢慢地我們就成了在單位能夠說話的朋友。法院是一個很大的單位,時間過得很快,我竟然已經來到法院一年了,我幾乎認識了法院所有的同事,只是有一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到底長什么樣,那就是城西,城西總是捂著一個口罩,雖然正值疫情時期,上班戴口罩是院里的規定,也是常態,但是其他人的口罩總有摘下來的時候,只有城西,在任何時候,他都戴著口罩。又是中午吃飯的時間了,我的腳又溜達到了訴訟處,小王同事那里。小王同事說,走,今天我們去吃雞雜。我樂呵呵地跟著他,到了法院附近的餐館。小王問我,你到了法院也已經一年了,這些同事你都認識了嗎?我已經在單位待了8年了,你要是想了解誰什么個性,你都可以來問我。小王,這么一說,我立即想起了城西,我便問小王,這個城西還真是一個神秘的人,你說院里的人,我就算不了解,多多少少也打過照面,見過長什么樣子。可這個城西總是戴著一個大口罩,我從來沒見過他長什么樣子。小王沉默片刻,說,他呀,他很頹廢吧。我頓時更加好奇,他為什么頹廢?小王接著說,你知道張末嗎?我點點頭,知道啊,聽說她潛水溺死了。小王說,城西原來在和她戀愛。我也不由得沉默了,自己的愛人死了,城西一定很難過吧。張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啊?我總是聽到人們談起她的只言片語。小王接著說,張末,可以說是非常漂亮了。她是部隊的轉業軍人,轉到我們法院來的。她和城西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都是結了婚的,他們兩個把婚離了,就是要在一起的。我一聽很驚訝,原來他們兩個都有家庭嗎?小王有些不屑地說,城西這個人原來的老婆是法院的檢察官,他的老婆為了不跟他離婚,還來院里鬧過好多次。有一次他老婆又來鬧,那一次剛好我就在書記的辦公室里。3,那是炎熱的夏日,重慶一般來說夏天很濕熱,但是那一天天氣是燥熱的,小王把材料攏在一起,材料紙張互相摩擦著,仿佛要起火一樣。小王要把材料拿到法院書記辦公室里,他剛把材料遞過去,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高跟鞋的聲音,一個男人的聲音焦急而低沉地說,好了!我們回家說,行不行?你先把手機還給我!然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嘶啞而崩潰,我他媽的就不離婚!女人就在這時推門而入,她手里拿著一部黑色的手機,書記驚訝地看著他們,小王眼睛也瞪圓了看著他們,是城西和他老婆小于。書記也只能嘆口氣,小于跟書記是有一點沾親帶故的,但是小于就這樣在工作時間招呼也不打就進書記辦公室,哭訴城西出軌已經很多次了。書記頭很疼,清官難斷家務事。書記只好說,城西在院里工作得也不錯,是優秀青年,小于,你也很優秀,都是懂道理的人,有什么事好好說,兩夫妻的事情回家說吧。這一次小于沒有哭,她站在書記辦公桌前,她的背挺得很直,但她的雙眼通紅,絕望又憤怒。小于說,城西向我提出離婚,他一直說是跟我性格不合。但是,書記,其實不是,而是他一直跟張末在偷情!書記驚訝地看著小于,說,小于,這個事情不能亂說,張末是我們院的檢察官,你也是她的同事。我們學法律的人說話是要講證據的。小于冷笑著說,當然有證據。這個時候,城西去搶小于手里的手機,小于尖叫著說,你他媽松手!書記見狀,大喝一聲,你們干什么,要在我的辦公室里打一架嗎?小于,你說,有什么證據?小于說,昨天晚上城西睡了,我偷拿了他的手機,我之前其實也偷拿過,但是我確實什么也沒有發現,就放了回去。這一次,我看見了他最近跟張末的聊天記錄。小于把手機遞給書記,書記拿過手機看了一眼,問城西503是什么意思?城西沉默著,不說話。這時又有人推門進來,書記看向門口,是張末。看來是有人通風報信。張末走進來說,我承認,我跟城西相愛了。書記就是張末的父親一手提拔起來的,書記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咽了一下口水,說張末呀,說話是要負責任的。張末你也有家庭呀。張末低下頭說,我也離婚。書記無語了,他頭大無比,只想讓這群瘟神滾出辦公室。4,吃完雞雜我和小王一起回院里,訴訟處在法院主大樓四樓,我和小王正在等待電梯,電梯門開了,我和小王一起進了電梯,在電梯門就要關上時,有人在叫,等一等。接著電梯門又開了,城西擠了進來,他依然戴著一個大口罩,只看見他一雙眼睛,很圓很亮。他站在小王的旁邊,要比小王高一個頭。城西低頭整理口罩的邊緣,他大概覺得捂得還不夠嚴實。四樓到了,我們三個一起出了電梯,我和小王走在后面,我看見城西高大的背影,心里想,那么他以前究竟是什么樣子呢?我目送城西進了院長的辦公室,都已經是中午了,居然還要匯報工作嗎?我所見的城西工作非常努力,總是在忙碌。但是每次參加會議,同事們都在你一言我一句地發言,有時甚至因為討論得過于熱烈,大家會把院長圍在中間,但是城西總是默默地站在一邊,那時的他就像是一個游離在法院里的一個邊緣人。我突然問小王,你有原來法院院里的合照嗎?小王神秘地一笑,你想看看張末是吧?他掏出手機,查找了一陣之后,把手機遞給我,你看吧。我接過來一看,我一眼就看見了她,張末。她的眼睛狹長而嫵媚,微笑得很燦爛。他的旁邊是一個我沒見過的人,對,這就是神秘人城西,原來他長相十分清秀,眼睛圓圓的,鼻梁秀挺,嘴唇在微笑著。張末和城西微微地靠在一起,但是從他們的表情看得出他們很滿足。我把手機還給小王,跟小王告別之后,我就去值班室睡覺了。5,我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想著那張照片,究竟是什么樣的愛情,讓兩個有家庭的人不惜與自己原來的家庭決裂,也要在一起呢?迷迷糊糊的我沉進夢鄉,我沉到了水底。這水是淺綠色的,水草隨著水底的暗流在涌動著,它們一下子涌到了我眼前,擋住我的視線,它們似乎想要纏住我,我伸手拼命將它們扒開,有一些毛毛刺刺的水藻纏在我的手上。而就在扒開水草的那一刻,我看見一個身影,一個通身碧綠的身影。她似乎看見了我,她警覺地退到了一塊礁石的后面,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向礁石游過去。我突然很想喊叫,我想說是誰在那里?可是這是在水里,我連吐一串泡泡,趕緊閉了嘴。我游到礁石旁邊,小心翼翼地朝礁石后窺探。后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群銀白的小魚,我伸手到魚群中,想要撫摸它們。它們卻嗖地一下游走了。就在那一剎那,有什么東西碰到了我的肩膀。我猛地在水中回頭,我看見一只水妖。天哪,這真是一只水妖。她通身碧綠的鱗片,所有的鱗片閃著粼粼的光芒,鱗片一直延伸到它臉上。她優美盤卷著巨大的碧綠色的魚尾潛在水底,就這樣靜靜地看了我片刻。我在驚慌之中慢慢鎮定下來,我看到了那雙狹長而嫵媚的眼睛,我的天啊,這是張末的眼睛,這就是張末。可是現在她卻是一只水妖,我來不及細想就被她一把抓住,她矯健而苗條的身體猛地發力,我就這樣被她拽著向前游去,她的速度很快,我身邊掠過各種各樣的魚群和水草,她繼續往下潛游,周圍變得越來越昏暗,我的天,我的深海恐懼就要犯了。我開始掙扎著想要向上游,現在的張末畢竟是一只水妖,她很可能要把我拉到她的洞穴去,將我吃掉。水妖張末猛地回過頭來,她的頭發也像是水藻一般,是濃密的墨綠色,隨著水流在水中飄舞著,像是墨綠色的一團霧氣,她的一雙眼睛變得憤怒布滿淺紅的血絲,她一扭頭將我抓得更緊,我掙脫不了,只有跟著她繼續潛游。果然,我們來到了水底的洞穴中,又被水妖張末拽著游了一陣,她突然放手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驚恐地等待著被攻擊,被眾多水妖分食的下場。漸漸地,我的眼睛適應了周圍的黑暗,我能夠慢慢地看見周圍的東西了。我看見水妖張末優美的背影漸漸地消失了,就在她消失的地方,我看見一個身穿潛水裝備的女孩,她似乎在尋找什么,她戴著潛水鏡,她回頭的片刻,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這是活著的張末,或者說,這是還沒有變成水妖的張末。她在尋找出口,我猛然意識到,她迷路了。張末看見我,她竟然向我游過來,就在她游向我的那一瞬間,張末又變成了碧綠的水妖。她望著我的眼神已經不再憤怒了,她圍著我游了一圈,巨大的魚尾掃過我的臉頰,我仿佛聽見她輕輕的嘆息聲,她就這樣游向洞穴深處去了。還是一點半,我睜開眼睛,水妖和小王給我看的照片一模一樣,我再次確定了這件事情,我因為睡了她的床,與她的過去產生了某種鏈接,但那也只是時光碎片中的她,我親眼見證了她的美麗。也許是我自己對她太過好奇,而不自覺地想要去了解她吧。所以我才會夢見她,一次又一次。我坐起來,瞇著雙眼用雙腳去找鞋子,但是我只是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我的鞋子呢?我不得不彎下腰去,在床底下找,還有同事在睡覺,室內很黑,我懶散地伸手去床底下摸,我摸到我的鞋子了,我把鞋子從床底下掏了出來,在室內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我的鞋子里有一團濕乎乎的綠色的東西。我定睛再仔細看,用手一摸——一團毛毛刺刺的水藻。我的汗毛瞬間立了起來。這水藻就是我在夢中伸手扒開纏在我手上的那些。我聽見我自己的喘息聲,在昏暗的值班室里,同事一定以為那是我睡覺時沉重的鼻息。6,春季的尾聲一過,緊接著就是炎熱的夏季,我站在科室的門口不想進辦公室,辦公室里開著空調,冷颼颼的,我展開手心,是那一團水藻。我懷疑是不是我工作壓力太大而出現了幻覺,可是我根本就沒有壓力,我怎么會出現幻覺?我正在辦公室門口徘徊著,猶豫不決的時候,有人在背后說:“不好意思,讓一下唄。”我轉頭一看是城西,接著他看見我手里的水藻。他神色頓時有些驚訝,但是他還是故作輕松地說,池子,你干嗎拿著一團水藻站在辦公室門口?我聽清了,他說的是水藻,也就是說他也看見了這一團水藻,我沒有出現幻覺!我趕忙從門口讓開,笑笑說,上班咯。我走進辦公室把早上買的橙汁喝完,拿著一個空瓶子進了廁所,我把瓶子洗干凈,接了半瓶水,把水藻放進去,擰上瓶蓋。我拿著裝水的瓶子在陽光的照射下仔細看去,墨綠色的水藻上覆蓋著一層透明的小氣泡,我把瓶子拿回辦公室,放在辦公桌上。坐在旁邊的同事汪老師走到辦公室,說,池子,你養水藻干嗎?我們有綠蘿嘛,綠蘿很好養,只需要澆點水就行了,這水藻活不了幾天。這時汪老師突然又說,池子呀,你的電腦不是老死機嗎?你干脆換一臺吧。馬上五一放假了,你在放假之前把這事兒給弄了,放假之后回來,我們的工作量就很大了。在隔壁的辦公室里有很多主機,你抱一臺過來自己換了吧。我想想也是,再說人吶,不能總是糾纏在一些超自然的事物上,腦子會亂。我應了聲好,就站起身來,走向隔壁的辦公室。隔壁的辦公室里七七八八地放著一些顯示屏和主機,我蹲在那里把每一臺主機都看了一遍,挑了一臺看起來最新的。我把主機抱到自己的座位上,噌噌地把它給裝好了。然后我重啟了電腦,可是這時我發現這臺電腦有密碼,我試了幾個科里常用的密碼,都不是。我又點開密碼提示,密碼提示只有短短幾個字,密碼我知道。密碼我知道?什么意思?我抬頭問周圍的同事,這臺電腦是以前別人用過的舊電腦,還設了密碼呀!坐我對面的小張把頭抬起來,說,這臺電腦我以前沒有用過,我不知道。汪老師,也抬起頭來說,池子,你問問其他人呢?這臺電腦可能是其他同事以前用過設置的。我坐在陽光明媚的窗前,看著塑料水瓶里的海藻,它看上去那么碧綠,亮亮的。可是我的腳底卻升起一陣寒氣,這寒氣漸漸地爬上了我的后背,我像是石化了一般地坐在那里。不用問了,我知道這是她用過的電腦。突然之間,我覺得一不做二不休,這不是有小長假嗎?剛好有了時間,我就是要去問問張末這臺電腦的密碼!下班了,大家互相說著節日快樂,然后就都各自回家了,我低著頭拿著手機玩,這時我撞到一個人,是城西。他破天荒地沒有戴口罩,我看到了他,他胡子拉碴的一張臉,但是他顯得很高興,他被我撞到并沒有不開心,反而還說了一聲,節日快樂,池子。看來因為要放假,再難過的人也會開心起來的。張末一定是想告訴我什么,但是究竟是什么呢?她是想告訴我她變成了水妖,讓城西去找她嗎?7,從法院下班,正逢周五,我想倒不如去嘉陵江邊看看,那里是張末溺亡的地方,鬼使神差地,傍晚,我到了朝天門。我順著朝天門碼頭的石階向嘉陵江江畔走去。我遠遠地看見了一個人,我瞇起眼睛,我是近視眼我瞇起眼睛才看得清楚遠處的東西,是城西。他正蹲在一塊礁石上面,一陣煙霧從他的嘴里吐出,他就那樣靜靜地在抽煙。這倒是也不奇怪,張末就是在這條江上溺亡的,他以這種方式悼念她很正常。但是,我覺得他更像是在等待著什么。接下來我發現城西像是在江上看見了什么一樣,他突然丟掉煙站了起來,在夜色的掩護下,開始向江遠處招手。泛著微波的江面由遠而近地出現了一道水痕,隱隱約約地我看見碧綠色的魚尾在昏黃的江面起伏,是一條碧綠的大魚。那條大魚游到了城西所站的礁石旁邊,碧綠的大魚慢慢地出水了,是人形的上半身,我驚訝地看見她的頭發濕濕地貼在頭上,肩膀上,那是一只碧綠的水妖。城西俯下身子,那水妖伸出手放在他的臉上。那就是張末,城西也一直知道張末變成了水妖。可是卻對外宣稱了她的死亡。為什么城西要這樣,大概是因為他們都背負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罪孽。就這樣他們好像在說著什么,他們好像在爭辯,接著我聽到城西大吼著說了一聲,這又不是罪過,你不要這樣。現在就這樣好不好?至少讓我看見你!城西去拉張末的手,嘗試抱住她,張末狠狠地把城西推開,她一頭扎進江中,游走了。城西慢慢在礁石上地站起來,此時的夕陽將湖面染成金黃,城西只是怔怔地望著江面,江面如同流淌的黃金。城西臉上的淚水在落日余暉的照耀下,竟也是金色的。五一假期很快過去,但是我已經知道了城西與張末的秘密。人與水妖的約會,在每周五的傍晚的嘉陵江邊。8,假期過去,又開始上班了,中午依然要午休。我又一次睡在張末的床上,但是這一次我不害怕,我躺著床上期待著入睡。我慢慢地墜入一潭深水之中,就是原來的那個水中洞穴,但是這一次好像只有我一個人,我往四周看,我看見了一具身穿著潛水服的尸體。她躺在洞穴中的一塊礁石上。這就是已經溺亡的張末。但是緊接著,一條金色的魚兒游了過去,那條大魚吐出一顆璀璨的明珠喂到張末的嘴里。緊接著,我看見張末的眼睛睜開了,她的雙腿開始慢慢地融為一條魚尾,潛水服被這條強勁的魚尾撐破了,魚尾上開始長出翠綠的鱗片,接著這種鱗片蔓延到了張末的全身。原來,是在嘉陵江這片平靜的水面下,有一條魚救了她。但是也使張末變成了一只水妖。水妖在我面前正看著我,我已經不再害怕了。水妖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竟然開口說話了,她說,池子,周三傍晚,嘉陵江礁石處等我,我告訴你電腦的密碼。說完,她便游出洞穴,我只能目送她離開,那美麗的魚尾在我面前緩緩地劃過。我慢慢地睜開雙眼,我全身都是濕漉漉的,就像剛剛游完泳一樣。我已經不懷疑了。我知道周三的傍晚我就可以見到她了。那只水妖。周三傍晚,我在礁石上往下俯瞰,水妖張末從嘉陵江遠處昏黃的浪里向我游來,水面上帶起一條蜿蜒的痕跡,非常遒勁而迅速,她的頭頂出水,一雙狹長的眼睛里流轉著落日的光芒,她望著我,對我說,我寧愿沒有遇到過他。這就是電腦的密碼。你寧愿沒有遇到過他,張末,原來你想對我說的就是這個。張末,那你要怎樣才能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張末說,在另一個時空我們可以相愛,但是在這一個時空,我必須從來沒有遇見過他。為什么?張末因為我們的相遇,我們之間必有一死一傷張末,你只是變成了水妖池子,你還不明白嗎?我在爭取最后的轉機。什么轉機?張末,我能怎么做,告訴我。請割下我的魚尾,然后想辦法讓城西吃下,就能借用他的身體讓時間倒流,回到過去。你在說什么?張末,那你不就死了嗎?池子,你還不明白嗎?其實這世界哪有什么水妖,只有水妖不復存在了,就能讓時光倒流,就能扭轉命運,終止厄運。愛令人瘋狂,愛讓人付出代價,有些代價十分沉重,就是毀滅。有些人是不能相見的,愛是一件無法控制的事情,而在錯誤的時間遇到的愛人,終會成為傷痛。對不起,張末,你完全可以以水妖的形態存活在這世上,但你要尋死,我不同意。但是張末她沒有給我說不同意的機會,她都沒有問我是否愿意幫她。她就決定了。張末突然在江水中一躍而起,在夕陽的余暉下,我晃眼地看見張末那優美的剪影,但是下一秒這優美的剪影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猛地向自己的腹部刺去,不不不,她是何等的決心,深深刺進腹部的匕首被握住它的手狠狠地橫向劃去,張末將自己幾乎劈成兩半,鮮血滋我一臉,我眼前一片紅色的霧氣,啪的一聲她掉落在我面前,我滿眼是她的血,我怔怔地望著她。她抽搐地躺在我面前,碧綠的魚尾現在是鮮紅的,她蒼白的臉上美麗而狹長的眼睛張得很大,我看見淚水一滴一滴地從她的眼睛里涌出來,我伸手抱她,她冰冷潮濕渾身一股腥氣,就是一條瀕死的魚,張末說,幫我,小池。我沒有選擇,我將張末的上半身安葬在江邊,我把魚尾用浴巾包起來,我覺得我是一個兇手,我給了張末往生的希望,現在她自己殺死了她自己,又一次。上一次殺死她自己的,是她所選擇的愛情。我把魚尾放進隨身的運動包里,魚尾很輕,輕飄飄地提在我的手里。9,城西聽我說完這一切,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我,但是他低著頭很沉默,胡子拉碴的一張臉,我覺得他像個通緝犯,而我卻是兇手,一時間兩個人就那樣呆坐著。我相信你,城西打破沉默。他很平靜。我很驚訝,我自己都不相信這一切。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血腥。你為什么相信我?我問城西,城西看著手中的匕首,他笑得很慘然,這是我送給張末的,我們那時在XZ,我買給她的,我說這把匕首可以保佑她,必要的時候還可以防身。城西撫摸著匕首上的綠松石和瑪瑙,他喃喃地說,張末啊,你太美麗了,我太害怕了,我太害怕有人傷害你了。城西把匕首緩緩地抽出,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只能像傻了一樣地望著他,但是城西又將匕首插回刀鞘里。那一刻我哭了起來,我一邊哭一邊說,你們兩個可不可以不要再嚇我了。城西沒有管我,他自己站起來,看著窗外江畔的夜色,今夜嘉陵江江畔的夜色像血一樣的迷離,他說,張末對我說過這個方法,我當時沒有同意,但是現在,她自己做了決定。好,我吃魚尾,就在辦公室里吃。原來就是那一次偷看到的那次爭吵,他們就是在說這件事情。10,現在是2023年的中午12點零時零分。在隔壁的辦公室里,城西開始吃魚尾,他用筷子挑起魚鱗,放進嘴里,他先是一片一片地吃下這些魚鱗。我走進值班室,躺在張末的床上,我靜靜地看著值班室墻上的時鐘,時針開始反轉,我看著泛黃的墻皮,那些墻上落下的碎屑,白灰,它們開始從地上升起,回到墻上,我看見我自己,從床上坐起來,慢慢地倒退著出了值班室的門,就像我剛才進來那樣。我聽見值班室同事們的聊天嬉笑聲。城西開始吃魚肉了,我看見他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進盛著魚尾的碗里。反轉的時針越轉越快,我看見來來往往的人在值班室進進出出,在這些人之中,有一些我認識的同事,然后我看見張末了,她從值班室的床上坐起來,倒退著出了值班室。時針依然在反轉著,突然我眼前只剩一片白光,那些熙熙攘攘的聲音也停止了。值班室的時鐘突然停下,這是陽光燦爛的3月夏日,時間是下午三點零三分零三秒。張末就是在這一秒遇見了城西,我在那片白光之中看見他們柔情的雙眼對視著,時鐘滴答一聲,又反轉了一秒,現在是下午三點零三分零兩秒。命運開始改寫。就在這一刻我看見張末與城西眼中的星星之火熄滅了,他們的眼神是冰冷的。那冥冥中的緣分的紅線被猛地扯斷。時鐘開始正轉,張末與城西擦肩而過。時鐘越轉越快。我又一次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現在是中午12點零時零分。冥冥中的那段緣分被城西吃進了肚子里。滴答,滴答,滴答,時鐘開始以正常的速度轉動了,過了三秒鐘。我一直屏住呼吸,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城西,他還在隔壁嗎?我沖出值班室,我看見城西端著飯盒,走出來,他看見我,給我打個招呼,池子,今天我老婆給我做的魚真好吃。接著,我看見了城西的妻子,她溫婉地跟在城西的后面,她還牽著他們的孩子。一切回到正常,這里是本市法院,這里只有城西和他的妻子,他們的孩子。這里沒有張末。張末沒有來到法院,她一定還在部隊里。成功了,我昏了過去。原來最好的遇見,就是“我寧愿從來沒有遇到過你”,這樣就不會有那些痛苦,更不會讓誰粉身碎骨。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水妖,有的只是一場人間悲劇,有的是被觸犯的禁忌,有的是莫名又熾烈的愛情,以及愛的代價。尾聲:張末開著車在我面前停下,副駕駛上坐著她的老公。她身上穿著部隊的制服,她打開車門走下來,她一回眸,仿佛對我說,謝謝你,池子。美麗的張末走遠了。在陽光明媚的上午,整個法院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的莊嚴肅穆,我慢慢地將電腦的密碼輸入,“我寧愿從來沒有遇見他”。這是他們愛過的唯一的證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