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棺中騰起的寒氣在地面結出霜花，阿妄的睫毛掛滿冰晶。母親腹腔的縫合線突然崩斷，數十條透明的小魚從傷口鉆出，每一條魚鰓都長著人臉。她終于看清那枚跳動的珍珠上布滿血管，正通過臍帶般的肉管與潭底祭壇相連。

“當年奶奶用銀釘封住我的七竅，卻不知人魚的魂魄藏在鈴鐺里。“阿雙的尾鰭掃過冰面，潭水映出她后背猙獰的傷疤——那是被桃木釘灼燒出的焦痕。她掀開襁褓，兩只人魚嬰的腹部竟用血線縫在一起，“你看，我們本該是這樣的。“

阿妄的胎記突然裂開，青色血液滴在冰面上。血液蜿蜒成三百年前的象形文字，她突然讀懂了青銅祭臺上的銘文——每當雙生子活過十八年，人魚王就必須用至親骨血重塑肉身。母親當年投湖不是自殺，而是去完成中斷的獻祭儀式。

“你聞到尸香了嗎？“阿雙的指尖綻開一朵瑩白水母，觸須纏繞著阿妄的手腕。冰層下傳來沉悶的撞擊聲，三百盞河燈同時亮起幽藍火焰。阿妄看見每盞燈芯都坐著對雙胞胎，她們的腳踝被青銅鎖鏈扣在燈座上。

母親在這時發出非人的尖嘯，珍珠心臟迸發出刺目紅光。潭水逆流沖上夜空，化作暴雨傾瀉而下。阿妄被水浪掀翻在祭壇殘骸上，后腰撞到個硬物——是奶奶臨終前塞給她的桃木梳，梳齒間還纏著銀白發絲。

“阿妄...砍斷臍帶...“恍惚間聽到奶奶的聲音，阿妄舉起梳子對準連接珍珠心臟的肉管。桃木接觸血管的瞬間爆出火星，母親的身體劇烈抽搐，珍珠表面浮現出奶奶布滿皺紋的臉。

阿雙的魚尾卷起浪濤撲來：“你以為能改變命數？“她的鱗片縫隙滲出黑霧，化作無數細小的水蛭吸附在阿妄傷口上。劇痛中，阿妄瞥見冰面倒影里的自己正在異變——瞳孔縮成豎線，指縫間生出蹼膜。

千鈞一發之際，爺爺的獵槍在竹林炸響。裹著黃符的子彈穿透阿雙的右肩，朱砂在傷口灼燒出焦臭青煙。阿妄趁機滾到青銅棺旁，發現棺內刻滿鎮魂咒文，而母親的頭蓋骨上插著七根生銹的銀釘。

“你才是容器！“阿妄嘶吼著拔出銀釘，母親的尸體迅速腐化成白骨。珍珠心臟墜落時，她看見核心包裹著個蜷縮的胎兒——那胎兒面容與自己一模一樣，只是渾身覆蓋青鱗。

潭底突然伸出瀝青般的觸手，將阿雙與人魚嬰拖向深淵。阿妄抓住妹妹冰涼的手腕，卻摸到她脈搏處嵌著的銀鈴。記憶如潮水涌來：生產那夜，奶奶將本該釘在自己囟門的鎮魂鈴，偷偷換到了妹妹腕間。

“阿姐，我疼...“阿雙的瞳孔恢復清明，魚尾鱗片片片剝落。三百盞河燈開始接連爆炸，每熄滅一盞，就有雙生子的哭嚎響徹夜空。阿妄的胎記滾燙如烙鐵，她終于明白自己的血能重寫祭文。

咬破舌尖，她將混著青鱗之血的手掌按上祭壇。古老銘文在血光中重組，潭水凝結成巨大的鏡面。鏡中映出十八年前的真相：暴雨夜，奶奶跪在祠堂割開手臂，用禁術將詛咒印記從哭鬧的嬰兒阿妄身上，一點點轉移到阿雙的胸口。

祠堂的梁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阿妄渾身濕透地蜷縮在祖宗牌位下。青銅匣里的婚書正在她掌心蠕動，那些用尸油寫就的字跡滲出暗紅血珠，在地面匯聚成蜿蜒的溪流。當血溪流到門檻處時，忽然騰起青煙，顯出一行浮凸的咒文：“子時三刻，血親換命“。

冰雹砸在瓦片上發出爆豆般的聲響，阿妄摸向鎖骨處的鱗紋，發現那些紅斑正在緩慢旋轉，形成漩渦狀的圖案。她突然想起七歲那年撞見奶奶在后院殺雞祭祖，雞血濺到神龕時，牌位也曾浮現過類似的紋路。

“阿妄！“爺爺的呼喊裹著風雨傳來，老人渾身是血地撞開祠堂木門。他背后的竹林中，無數熒光綠的眼珠在樹影間浮動，此起彼伏的嬰兒啜泣聲刺得人耳膜生疼。阿妄剛要上前攙扶，卻發現爺爺的左腳正以詭異的角度反折——那不是活人能做到的彎曲。

桃木劍哐當落地，爺爺的瞳孔擴散成漆黑一片：“你奶奶...在潭底...“話音未落，他的喉管突然爆開，鉆出條生著人臉的水蛭。阿妄尖叫著后退，撞翻了盛放尸油的青銅匣，黏稠的黑色液體潑灑在祖宗牌位上，發出烙鐵入肉般的滋滋聲。

牌位開始滲出黃褐色膿水，第一百零七塊靈牌“咔嚓“裂開，露出藏在其中的魚皮卷軸。阿妄顫抖著展開卷軸，羊皮上繪制的祭祀圖讓她渾身發冷——畫面中央的孕婦被剖開腹部，兩尾人魚嬰正咬住她的肝臟，而遠處舉著火把的祭司，分明長著爺爺年輕時的臉。

祠堂地面突然塌陷，阿妄墜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無數蒼白手臂從水草間伸出，她掙扎間抓住塊浮木，摸到上面熟悉的銀鈴刻痕——這是妹妹墳頭那棵被雷劈斷的槐樹。熒光綠的水藻纏上腳踝，阿妄憋著氣下潛，看見潭底堆疊著上百具青銅棺槨，每具棺材都拴著銹跡斑斑的鐵鏈。

最中央的棺槨正在劇烈震動，阿妄游近時，棺蓋猛然掀開。十八年未腐的母親坐起身來，腹部傷口處探出密密麻麻的觸須，每根觸須末端都綴著顆珍珠。那些珍珠突然裂開，露出布滿血絲的眼球，齊刷刷轉向阿妄的方向。

“娘...“阿妄剛吐出個氣泡，就被觸須纏住脖頸拽向棺內。在即將撞上母親獠牙的瞬間，她摸到藏在衣襟里的桃木梳。梳齒刺入觸須的瞬間，整片水域沸騰起來，母親的尸體發出凄厲的尖嘯，震碎了最近的三具青銅棺。

腐臭的尸水涌入口鼻，阿妄在混亂中瞥見某具棺材里的尸骸——那具骸骨腰部以下呈魚尾狀，頭骨上戴著的銀飾，正是奶奶從不離身的梅花簪。骸骨指節套著枚戒指，戒面刻著阿妄曾在族譜上見過的神秘圖騰。

強光突然刺破黑暗，三百盞河燈從潭底升起。阿妄借著燈光看清戒面圖騰的全貌：雙尾人魚纏繞著新月，正是自己胎記的形狀。當她試圖取下戒指時，骸骨突然抬手扣住她手腕，早已風化的聲帶擠出沙啞的低語：“換命...契約...尚未完成...“

窒息感迫使阿妄拼命上浮，破水而出的剎那，卻被眼前的景象駭得魂飛魄散。整個祠堂懸浮在潭水上方，所有梁柱都化作了森森白骨，祖宗牌位在空中排列成某種星圖。阿雙正端坐在星圖中央，魚尾纏著兩個啼哭的人魚嬰，嘴角咧到耳根：“阿姐，該把欠我的命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