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蓮

濟南經十路西部的路北，有一片生態濕地，建了一個取名《藍石大溪地》的居住小區。

那地方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植物生長茂盛，一大片小高層根據地貌環境建，起伏錯落在林木花草之中，還有幾處天然小水泊，修繕改造成人工湖，里面就有了蘆葦蓮花，黑白色的天鵝是人工飼養的，在水面上悠閑的游來游去。還有些野鴨子野兔子和各種不同的鳥類。整個建筑與環境的有機融合，別有一番韻味。

朋友余冠泉看中了這個地方，輟弄我要和他一同在這里買房子。我說咱們在名士豪庭住的好好的，你這是要干嘛？余哥說，這里環境好，咱就季節性居住，房子又不貴能保值，咱弄個對門，你又經常夸你嫂子做菜的手藝，在此你我可經常小酌一杯，豈不是半個神仙？想想似乎有理，我也只好就范。

余哥48年民國時期生人，長我四歲，我問他舊社會受苦了沒有，他說那時候他還小，家境殷實，自小綾羅綢緞，戴虎頭帽子，穿開襠褲屁股露在外面，因為屁股不記事，所以想不起受過什么苦。余哥愛好廣泛，乒乓球，唱歌跳舞，維修操作。據他說最擅長的是打獵，他說曾經一次打了49只野兔，我有點懷疑，但又不太像是在吹牛批。他有一把德國進口雙立管的噴子，后來被派出所沒收了，到現在還經常提起，像想念舊情人似的。

小區湖畔的西南邊，是一大片自然生態菜地，價格要比超市貴幾毛錢。但去買的人很多。相鄰著有一座很大很大的花房，里面有種類繁多的熱帶植物。花房后面的小樹林里，錯落著假山花叢，又靠著湖，岸上草坪旁邊有長連椅，是個休閑納涼的好地方。

余哥買了一個可以拖拉移動的大音響，小廣場常有一幫人，衣著時尚，唱歌跳舞，余哥喜歡和她們混在一起。

我不喜歡太熱鬧，就常常帶上茶杯，報紙和眼鏡，去那湖邊林中的連椅坐一會兒，聽聽鳥鳴，看看報紙，或做做有氧運動。有時候興致來了，也寫點小文章什么的。

一次去樹林，一抬頭，一陣穿林風把我的帽子吹出去好遠。在去草地花叢中撿帽子的時候，居然發現有一條花蛇在蛻皮。蛇蛻皮后的新身體，在陽光下就像水晶瑪瑙般晶瑩剔透，費力的扭動著，看上去很虛弱的樣子。

我并不怕蛇，輕輕撿起帽子，說聲打擾了，便離開了。

晚上回去的時候，就聽見余哥敲門，端了一個盤子進來，說是湖邊溜達的時候，在草叢里撿了兩個天鵝蛋，回來就讓嫂夫人炒好了，辣椒大蔥炒的，端來找我喝酒。我告訴他看到了蛇，他說有蛇活動并不稀罕，說明這里生態環境還不錯。

第二天上午我又帶了報紙茶杯花鏡三大件，去了老地方。

老遠就看見有個小姑娘坐在連椅上看書。姑娘十六七歲的樣子，穿的衣裙說不上什么款式，似藍帶綠天水白云一體的感覺，加上好的身材，給人看起來感覺很舒服。

我坐在連椅的另一頭，看我的報紙。

見有人來，姑娘側過臉，一縷黑發從肩膀上滑落，她輕理了一下，對我說了一聲：“叔叔好”。我亦搭言回禮，寒暄幾句，一來二去，也就熟了，話也多了起來。細看姑娘長得很甜美，挺愛說話，單純活潑禮貌，也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孩子。

姑娘說她姓松，單名叫蓮，這個姓真不多見。

幾天來每次都在那里相遇，她總是在那里看書，我看報紙。一但熟了就話無所由，談天說地。看來孤獨雖是人生常態，卻沒人真的喜歡，有人說說話，心情就會有改變。

我問蓮姑娘看的是什么書，她說是一本現代詩集，說詩寫得很有意境，然后打開書給就我念了一段；

天如海藍柳如煙，

一泓碧水百橋連。

千畝蓮葉無窮碧，

怪石岸邊泊畫船。

她說這是濟南的一處風景區，讓我猜猜是哪里。我想了想，告訴可能是大明湖。蓮姑娘笑道；“恭喜你，答對了，這大明湖除了水有點涼，其它簡直無可挑剔，真的美輪美奐。而這本書里面的詩情畫意大都是實景可循，古詩雖然經典，但里描述很多景象已時過境遷，需要附加太多想象”。

我暗思小姑娘倒有些學識，但大明湖的水涼不涼，似與敘情寫景并不搭啊，我說因為大明湖水涼，所以沒有青蛙，蓮姑娘說；“是啊，蛇也去不了那里”。我剛想再問問她，她卻讓我講講別的，什么都行。

感覺這丫頭有點另類，也挺有意思。

我一開了話匣子，就有點忘形，講講人生，講我當兵的時候抗洪救災，如何出生入死。我那些小小的事跡，就放大了一些，興奮起來手舞足蹈，吐沫星子亂飛。蓮姑娘用手托著下巴，那表情隨著我講的情節變化。我似乎也找到了演講感覺。

這時聽到遠處有人喊我，我站定回頭望去，原來是余哥拖著音響，去廣場路過這里，我對他擺了擺手，就算是照面了。蓮姑娘見是我的熟人，就朝余哥喊了一聲“叔叔好”。余哥卻像未所見聞，徑直去了。

一連好幾天都是和蓮姑娘泡在一起，我問她是誰家的孩子，在哪里上學，她總是避而不答，倒引起一通反問，有點怪怪的。

這一天，聽完了我講的故事，蓮姑娘靠近直直的盯著我看，讓人莫名奇妙。她突然說道：叔叔，女孩子被人追的感覺是什么，一定很好吧？我始料不及，一下子笑噴。蓮姑娘的臉紅了一大片，她自己把自己給羞慘了。

我說道，“像你這么漂亮有文采的姑娘，將來的追求者一定不會少，會有體會滿滿。

蓮姑娘說，“不說將來，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叔叔追我一次，讓我體會一下是什么感覺”。

我擦了眼鏡后面笑出的淚，心想這丫頭指定是神經了！

我笑道；“怎么個追法”？蓮說；“大概好像是送點什么東西類的吧，書上都是這樣寫的”。她這般教我。

這讓我有點亂七八糟的荒唐感覺，只好向她告辭了，臨走時我向她借了那本詩集，回去看看，明天再還她。

晚飯后，余哥提著拍子打乒乓球去了，我打開蓮姑娘的那本作者是唐風《大雁歌》的詩集，卻不由得心里一驚，因為書的出版時間是2019年，而現在卻是2018年。是穿越了，還是書的出版日期印錯了？竇生狐疑。心想不能再和這孩子攪在一起了。

夜里覺睡得不太好，第二天走到半路上，才想起要應付蓮姑娘的禮物，就把路邊開的小野花朵順手掐了兩朵。

蓮姑娘看到我來了，忙從連椅站起來，高興的接過花，插在頭上。我剛想問話，蓮姑娘卻說“叔叔不忙發問，讓先我自己高興一會兒”。就蹦蹦跳跳手舞足蹈一番。

我證實了，這孩子精神確實有毛病。

她又說要唱支歌給我聽。看她閑不住，也只好由她而去。她問我想聽什么歌？我說隨便。

她清一下嗓子就唱了起來。

桃葉尖上尖

柳葉遮滿了天

在其位的明啊公細聽我來言

此事哎

出在了京西藍靛廠

藍靛廠火器營

有一個宋老三

提起那松老三

兩口子賣大煙

一輩子無有兒

生個女兒嬋娟吶

小妞哎年長一十六啊

取了個乳名兒

荷花萬字叫大蓮

姑娘叫大蓮

俊俏好容顏

此鮮花無人采

琵琶斷弦無人彈

奴好比貂蟬思呂布

又好比閻婆惜坐樓想張三

太陽落下山

秋蟲兒鬧聲喧

日思夜想的六哥哥

來到了我的門前吶

約下了今晚三更來相會

大蓮我羞答答低頭無話言

一更鼓兒發

姑娘她淚漣漣，

最可恨二爹娘愛抽鴉片煙

耽誤了小奴我的婚姻事，

青春要是過去了，

這何處找少年

二更那鼓兒發

小六他把墻爬

驚動了上房屋

癡了心的女嬌娃

伸出手打開門雙扇

就拉住了哥哥我的冤家

時正四更天

屋里面可翻了天

干柴遇火不能控啊

實在不好言（作者刪字）

轉眼大天明

爹娘知道細情

無恥的丫頭哎

敗壞了我的門庭

今日里定要將你打

皮鞭子忙落下

定打不容情

大蓮無話說

被逼就跳了河

驚動了六哥哥

來探清水河

親人吶

你死都是為了我

大蓮妹妹你慢點走

等等六哥哥

秋雨下連綿

霜降那清水河

好一對多情的人

雙雙就跳了河

癡情的女子這多情的漢

編成了小曲來探清水河……

蓮姑娘歌聲頓挫楊抑，還帶著凄涼。

我很驚奇，問道；“你怎么會唱這么老的歌”？

這本是清末民初，流傳在BJHD區的敘事小調，《探清河水》共有潔和葷三個版本，蓮姑娘唱的竟還是葷本的，沒羞沒臊的。

歌詞的大體意思是，有一個叫大蓮的姑娘和一個叫佟六哥的小伙子戀愛，最后雙雙殉情投河，很傷感的愛情故事。

看著我滿臉不屑，蓮姑娘也神態有變，她說道；“叔叔，奴想對你說實話，又怕驚嚇了你，奴家我其實不是人，是一個鬼”。

她開始胡說八道了，這次我可沒有笑。

她卻正言道：“叔叔，我正是那天你所見的正在蛻皮蛇，您記得您的帽子刮到了我的旁邊，你還對我說了一句“打擾了”，而我現在則是人形了。

她的話驚得我魂飛魄散，癱坐在連椅上。因為那天四周并沒有一個人，難道她真的是鬼？我使勁掐了一下自己大腿，疼得直咧嘴。

姑娘見我面如紙色，就取出了一縷蛻過的蛇皮，扯下一點，用手輕輕的捻著，不一會兒，指間出現了一個小丸子，送我嘴邊，用我帶來的茶水服下。

霎時我感覺像是一股清流沁入心脾，精氣神也足了起來，只是還懵懵懂懂的。

蓮說這正是她蛻下的皮，可藥用祛濕除驚，并把剩余的也放進我的口袋，說再用時配幾種中藥，但不會有今日如此大的效力了。

她說道：“您看到了我蛻皮的時候，也就是看到我的蛇形裸體，這除非自己親人，若他人如果看到，可能七天之內會有不祥，不得不防。我感覺您是個好人，所以我須把你當做我的親近之人，方可以消此不詳之喻，因此化為人形，跟隨護佑您七天，今日期限已到，您已平安無恙。另則，您對我的好感，已減我孽障。奴家若有不敬之處還請叔叔海諒。今天就此永別，不再相見。

我又掐了掐自己，確定不是在做夢。我問道：“你如果真是鬼，陰陽相隔，如會何會知道這么多今世上的事情？你前世為何人何物？‘’

姑娘說，“叔叔莫急，聽奴家道來。

再者，奴生前就是小調《探清水河》中投河的女子大蓮。現在叔叔面前的我，還是用百年前之形貌。當年與佟六哥相戀之事投河自盡后，因用情過深，臨到轉世之時，喝了三碗孟婆湯，往事卻不能忘懷，只好返回京西清水河，重做孤魂野鬼。因地官念奴家是重情之女，允大蓮化做河蓮，年年逢季供人詹其芳容，聞其清香，歌詠賦詞，待等到淡忘前世，方可轉世。不想大蓮我總總舊情不能相忘。又允我化為水蛇，游遍四方，尋找佟六哥，陽世不能成雙，陰間同作夫妻鬼。近又得知，當年佟六哥為我投河后，曾被人救起，后來又隱姓改名，娶妻生子做了商人。我為蛇形空尋他一百年，現所有情債已還清。今日起不再為蛇，仍要做蓮花一千年。以后叔叔您若見水中蓮花，如同見我松蓮姑娘之面”。

我問道：“如今你情無牽掛，可以去托生人世了嗎”？姑娘道：“人有人間，鬼有鬼域。兩者并不得相干，今奴家已犯條例，又是我按納不住嘴欠，泄露天機真像。今不得不明示與您，聊以去您后日的糾結疑云。而我則是被重罰萬年內不得重生，好在若得到陽間所冒犯之人的寬恕愛憐，則可十分減九，只須罰千年了。這就是奴家屢屢調戲冒犯叔叔，總想讓您對我有心存好感，終于減了我九千年的孽障”。

我又問道；“難道姑娘不怕我會把此事傳播陽世”？蓮說；“不怕，不怕，料也沒人會信”。

我惋惜道：“姑娘又何必這樣，為我一近古稀之人耽誤了自己，千年才可重生”。蓮姑娘道：“叔叔不必多慮，像奴家這等用情過深之人，若回陽世之中，想必不會有太好的結果。古云道，世間癡心女兒多，多情男子誰見了？再說這陽世間千百年未曾見有盛世，百姓艱難，小女子不如做蓮花倒清靜些”。

我感楚至極，感覺誤會了姑娘，眼中竟有酸楚，一時間想去握住蓮姑娘手。嚇的她連連后退，道：“叔叔使不得，人鬼相擁，你我都難免其害，就此別了。”

我說；“姑娘別忙離去，借你的書還忘了還你呀”！

蓮姑娘慢慢后退，念道；

紙是片片蓮，

情深負重難。

無紙何為書，

書亦化作蓮。

說罷，嫣然一笑，化做一陣白霧，隨風散去。

呆呆站一會，我回到家中，雖然不再十分害怕，但所遇之事總是縈繞在腦間揮之不去，需一吐為快。

我敲開余哥的門，把他讓進屋里，拿出一瓶老酒。余哥見狀神會，又回去翻騰出幾個小菜來。

余哥喝了一盅，就在一邊靜靜地的聽我講述。

我把事情的由來，從頭到尾的細說一遍，期間他并不插言，只是不斷的點頭。末了他卻說道：“這鬼狐小說題材構思不錯，就是還有那姑娘的模樣再仔細交代就更好些”。

我說：“那天你去廣場的時候，我和蓮姑娘向你打呼，你不是見到了嗎？”余哥說，“哪里有的事，我只看到是你一個人朝連空連椅上比畫，那還有什么其他人？看樣子你如果能吃進鐵絲，一定能尿出笊籬來”。

看來只能是我一個人活見鬼了。

我說我所講的是真的，不是構思杜撰，我就把蓮姑娘送給我的蛇皮拿出來為證。余哥狐疑的看了看，又訂著我的臉對我看。說道：“這蛻的蛇皮我也在湖邊撿了一個了，比你這個成色還要好些，你要的話我就去給你拿”。我趕緊攔住了他。

我想了起借蓮姑娘那本詩集，去拿時，那本書已經變成一片綠綠的蓮葉。

我說：“看是說破天也沒人信了”。

余哥笑了笑說：“那能那能，等你去了精神病院，我去看你的時候，你說什么我會信”。

聽完此言，我半天無語。

我想通了，活見鬼的事太離譜了，若讓人信，豈不是太牽強了

看來蓮姑娘說沒人會信是真的，我倒放心了。

我打算就寫成一篇小文，給朋友茶余飯后做個笑料。余哥鼓勵說，若要寫成小說，似可以給《聊齋志異》狗尾續貂了。

又囑咐道，如果有我的事，千萬把我的名字要帶上，因為蒲松齡的故事里出現的人物，有名子的是好人。

風之語可輕輕聽2019.8.16

2025年2月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