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大胤朝落了今冬第一場雪。

伊馨兒是被刺骨的寒意驚醒的。她最后的記憶還停留在解剖室慘白的無影燈下——那具溺亡女尸頸部的半月形瘀痕，與三十年前連環殺人案的受害者如出一轍。此刻卻有冰碴正順著發梢往脊背里鉆，青緞襖裙吸飽了水，像具鉛鑄的棺材將她往湖底拽。

“咕嚕......“

一串氣泡從唇邊溢出，她突然看到水面倒映著陌生的面容。十四五歲的少女眉間點著花鈿，耳墜上東珠隨波浮動，恍若某種詭譎的慢鏡頭。無數記憶碎片突然涌入腦海：

繡著金線的馬鞭抽在脊背上，嫡姐伊錦瑟嬌笑著將玉佩擲進雪堆；深夜里母親咳血的帕子浸透藥香，臨終前攥著她手腕說“藏好玉佩“；最后是今日辰時，那雙嵌著紅寶的繡鞋碾過她指尖......

“嘩啦——“

破水聲撕開混沌。玄色大氅裹著沉水香兜頭罩下，有人扣著她的腰躍上冰面。伊馨兒伏在岸邊劇烈咳嗽，喉間泛起的鐵銹味混著冰碴吐在雪地上，綻開數朵紅梅。

“六姑娘命真硬。“帶著笑意的女聲從頭頂傳來，鎏金護甲勾起她下巴，“這寒潭連壯漢都熬不過半刻鐘，你倒能全須全尾地回來。“

伊馨兒抬眼望去，只見嫡母王氏鬢間的九鸞銜珠釵在雪光里晃得人眼花。她身后站著位華服少女，掌心正把玩著枚羊脂玉佩——正是原主被奪的信物。

“母親，您瞧這野種的眼神。“伊錦瑟突然抬腳踩住她撐地的手，“莫不是凍傻了？“

指骨傳來鉆心的痛，伊馨兒卻低笑出聲。作為法醫，她太熟悉這種創傷性反應——原主左手小指呈現陳舊的粉碎性骨折，與此刻被踐踏的位置完全吻合。

“大姐姐教訓的是。“她突然仰頭，任由雪粒落進眼里，“只是妹妹方才在湖底瞧見件趣事——前年溺斃的浣衣婢，顱骨還卡在東岸第七塊太湖石下呢。“

四周仆婦齊齊倒抽冷氣。王氏的護甲深深掐進掌心，她記得清楚，那個撞破自己與太醫私會的丫鬟，正是被沉在那處。

“胡言亂語！“伊錦瑟的繡鞋加重力道，“定是魘著了，快拿艾草來熏......“

“且慢。“

清冽男聲破開風雪。玄色鹿皮靴踏過積雪，顧云昭腰間玉佩與劍鞘相擊，發出泠泠清響。伊馨兒注意到他左手虎口有道陳年箭疤，正是刑偵教材里典型的反曲弓擦傷。

“三公子要管閑事？“王氏瞇起眼，“這丫頭沖撞了祖祠風水......“

“母親言重了。“顧云昭解下狐裘披在伊馨兒肩頭，“方才欽天監正路過侯府，說紫微垣星孛入犯，需陰月陰時生的女子在祠堂守夜鎮煞。“他指尖拂過少女潮濕的鬢發，“六妹妹的生辰，恰是乙亥年七月半罷？“

伊馨兒感覺后頸汗毛豎起。原主記憶里，這位養子三年前突然出現在侯府，僅用半年就架空了嫡長子。此刻他袖中漏出的《洗冤集錄》殘頁，正與她法醫包里那份宋慈手稿一模一樣。

更漏指向酉時，祠堂的青銅獸首吐出裊裊香煙。伊馨兒摩挲著供桌下的暗格——這里本該藏著原主偷放的玉佩，如今卻只剩道新鮮劃痕。忽然，梁上傳來輕響。

“六妹妹在找這個？“顧云昭倒掛在房梁，玉佩穗子垂在她眼前晃蕩，“城西張鐵匠鋪子，上等緬鋼刻的贗品，可惜......“他翻身落地，將真玉佩按在供案上，“缺了背面的北斗七星紋。“

伊馨兒瞳孔驟縮。三天前她親手復刻的贗品，正是用現代刑偵手段做的3D拓印，這古人怎會識破？

“真正的侯府信物，浸過朱砂會顯鳳凰紋。“顧云昭突然掐住她手腕，將玉佩按進香灰里。血絲順著她方才被踩破的指尖滲入玉玦，竟真的浮出金紅紋路。

“你不是伊馨兒。“劍鋒貼上脖頸，“說，誰派你來偷玄武密符？“

祠堂燭火噼啪炸響。伊馨兒瞥見供桌下閃過銀光——那是她藏的手術刀。電光石火間，她旋身撞翻燭臺，趁對方格擋時扣住他脈門：“三公子每月朔日閉門，不是因頭風發作，而是為壓制體內的寒毒吧？“

感覺到掌下肌肉瞬間繃緊，她繼續道：“你每日寅時在東南角練劍，可最近三日劍痕深了半寸——寒毒入心脈的滋味如何？“這是她從湖邊雪地劍痕深度變化推斷的。

顧云昭突然輕笑，劍氣掃落她束發的銀簪。青絲散落瞬間，他瞳孔猛地收縮——少女耳后赫然有道月牙疤，與記憶中那個雪夜救他的女童一模一樣。

“你......“劍尖顫抖著垂下。

伊馨兒抓住破綻，銀簪抵住他喉結：“現在輪到我說條件了。我幫你解寒毒，你助我查清母親死因。“她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火焰胎記，“或者，三公子更想讓我嚷嚷出去，說你夜闖祠堂欲行不軌？“

寒風撞開雕花窗，將供桌上的《金剛經》翻到“如夢幻泡影“那頁。顧云昭忽然收劍入鞘，將玉佩拋給她：“明日卯時，我要看到解毒方子。“

他推開門的剎那，伊馨兒突然開口：“箭瘡該換藥了——烏頭堿雖能鎮痛，但配上你喝的君山銀針，就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月光在青石板上投下兩道糾纏的影子。顧云昭回身望來，眉間朱砂痣紅得妖異：“姑娘可知，侯府荷花池底，埋著十九具多嘴之人的尸骨？“

“巧了。“伊馨兒把玩著手術刀，寒光映出唇畔梨渦，“我剖過二百零三具尸體，最喜歡會說話的骨頭。“

梆子聲撞碎夜色時，祠堂梁上悄然落下一片黑羽。伊馨兒撿起羽毛，發現根部沾著暗紅血漬——與三日前冰湖中浮現的怪鳥羽毛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