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又落,雁去雁回。
轉眼間,傅承安入盡一師太門下已有十二年了。
昔日的她,乃一州刺史千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香車寶馬,奴仆環繞。奈何虎落平陽,離家之后,幾番遭受來自世道的毒打。
佛門的日子清苦,師父管教徒弟甚嚴,入門第一課就是自食其力,絲毫沒有因為她年齡小就網開一面。
傅承安過慣了金尊玉貴的日子,最初什么都不肯干,二師姐直接告訴她,不學著做事,以后就不給飯吃。
她不服氣,然而這不服氣來得快去得也快,餓了兩頓之后,她就老老實實跟著師姐一塊兒干活了。
古井無波的佛門生活,早蓋過了那股離家的新鮮勁兒,磋磨了一個多月,她想她娘了。
可她離家太久,太遠,連家的方向都找不到了。
山間有猛獸,草叢里一到晚上就會冒出綠油油的眼睛,萬一迷了路,會被困死在山里的。她第一次偷跑,走到門口,就被這些想法嚇退了。
第二次,她跟早起挑水的大師姐迎面碰上,被逮個正著。
兩位師姐驚訝于她的膽兒大,這之后便留了心思,于是接二連三的偷跑,都被她們抓了回去。
最后一次,她準備充分,一鼓作氣跑到了城里,結果撞上了拍花子兒的。那人專挑長得水靈的小孩兒下手,若不是師父來得及時,她就被一串糖葫蘆迷暈帶走了。
師父沒有說她什么,倒是向來好脾氣的大師姐動了怒,說她以后要是再敢跑,她們就不找了。
一個人回家,要么被吃了,要么被拐了,沒人找她,她死了都沒人知道。
傅承安委屈巴巴地大哭了一場,從那以后,便掐斷了偷跑的心思。
師父似乎有很多地方要去,她們總是在趕路,只偶爾會在一處歇個把月或者一年。
一旦要在一座廟長久停留,她們就要自己開墾荒地,栽種果蔬。
傅承安最討厭那段日子,也最討厭她二師姐。
二師姐總對她黑著一張臉,不是嫌棄她力氣小,就是嫌棄她做事慢。
但她又很佩服二師姐,因為那些她不會做的事,二師姐都會做。
她現在所遇到的磨難,二師姐肯定也遇到過,可她一路跟著師父,跋山涉水,再苦再累,從無怨言。
師父說,大師姐敦厚老實,二師姐口苦心甜,教她看人不僅要用眼,還要用心。
用心怎么看?
她帶著這個疑問,就著枯燥乏味的參禪打坐,三五不時的風餐露宿,日子竟也過了十來年。
盡管十來年過去了,傅承安仍算不得嚴格意義上的佛門弟子。
師父給她起了法號,卻未曾給她剃度,大抵也是看出她無心向佛。
傅承安喜歡寺廟的清凈,也喜歡市井的煙火氣,她經常和夕照女扮男裝,偷溜出去玩兒,但每次出去,總少不了惹麻煩。
大師姐對此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二師姐卻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
前段時間,她剛出手教訓了一幫忘恩負義之徒,二師姐轉頭就把這事捅到了師父面前,害她被關了足足十天禁閉,今日才放出來。
傅承安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大開殺戒。
夕照拍死又一只飛過來吸血的蚊子。
“小姐,咱要不算了吧?”
離布下陷阱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連根兔毛都沒見著,倒是把蚊子喂得快撐死了。
傅承安包得嚴嚴實實的,趴在草叢里都快睡過去了。
要不是怕被別的動物撿了漏,她才不會一直守在這兒呢。交給豆包她也不放心,那就是個監守自盜的家伙。所以呀,她還得靠自己。
驅蚊的藥用完了,傅承安沒來得及做新的,她也被叮了,撓著手背上的蚊子包,小聲道:“快了快了,再等等。”
聽見這話,夕照只好陪她繼續等了。
夕照是盧氏安排過來服侍傅承安的,說是服侍,可她也只比傅承安大一歲。
八歲的小姐,九歲的丫鬟,背井離鄉的,說不清到底誰照顧誰。
夕照的名字是小姐取的,她以前的名字叫小草,是窮苦人家最不起眼的女兒,出身低賤,連名字都取得低賤。
為了給家里的小弟治病,爹娘把她和兩個姐姐賣給了人伢子。
到了人伢子手里能有什么好,為奴為娼,沒有自由之身,只能任憑處置。
她終歸比姐姐們幸運。人伢子看她年紀小,發了善心,沒把她送進秦樓楚館的腌臜地。正好相府采買丫鬟,順手就買了她。
官宦人家,規矩多且嚴。她入府未滿一月,連基本的規矩都沒有學完。初遇小姐時,她莽里莽撞潑了小姐一身茶水。
后來,夫人派她去伺候小姐。同屋丫鬟里有個稍大點兒的嚇唬她,小姐喜怒無常,不好相與,這樣安排是便于以后折磨她。她聽了,誠惶誠恐,一夜未睡。
傅承安八歲那年,盡一師太云游至京郊蒼龍寺,允她回家探親。
她當時不明所以,覺得她師父糊涂了,她家是在林州。
大師姐告訴她,她爹升官兒了,當了左相。
升官兒沒什么可高興的,在京城里,她爹又不是最大的官兒。
她曾后悔沒有多學一些字,就因為會寫的字不多,最初那幾個月想給爹娘寫封信都難。
她爹說得沒錯,跟著師父確實受益良多。師父不僅教她識字,還教她彈琴,繪畫,下棋,算賬和醫術。她自己也常去翻閱藏經閣里的古籍,腦子里裝的東西就更多了。
她想把這些都寫進信里,告訴家里人她過得很好,于是歡欣雀躍,揮筆而就,洋洋灑灑寫了三頁。
可她這些年行蹤不定,每去信之后就又隨師父走了,以至于幾年時間竟一封回信都沒有收到,她甚至懷疑爹娘就沒有給她回信。
傅承安盯著陌生的牌匾看了好一會兒,才松開大師姐的手,上去叫門。
守門的不是傅府原來的人,是傅家搬到京城后新買的奴仆,兩人懶懶散散,眼中只有見怪不怪的輕慢。
他們老爺官兒大,總有些莫名其妙的人上來胡亂攀扯,今兒來個說是老爺的表姐,明兒來個說是夫人的表哥。
前兩天還跑來個女人,就跪坐在門口,哭哭啼啼,拉都拉不走,硬說是老爺的相好。
老爺夫人伉儷情深,被這一攪合,也是聽后院的人說的,老爺足足睡了三晚書房,直到把事情都處理明白了,才腆著臉回了正房。
這會兒更厲害了,來了個小丫頭,直接說是老爺的女兒。
小姑娘眉清目秀,皎若秋月,模樣很是討喜,但招搖撞騙的小姑娘可不討喜。摸著良心說,就他家老爺夫人的相貌,八輩子估計也生不出如此玉雪的女娃來。當然,下人們也就只敢腹誹。
微胖的一人率先開口:“小姑娘可有信物作憑?”
傅承安驚訝,她是爹娘的女兒,這是事實,還要什么信物。
她娘做的荷包她倒是一直留著,想她娘了就拿出來看看摸摸,可今日卻沒帶在身上。
來這一路,她惴惴不安,本就怕出現故人相逢不相識的尷尬,偏偏守門的人還這般為難她。回頭看階下,大師姐無動于衷地站在那兒,擺出老僧入定之態。
隨著年歲漸大,遇到的事情越多,傅承安小時候的刁鉆脾氣已經有所收斂,可這會兒被情勢一激,不免惱羞成怒。
“你算個什么東西,憑什么質疑我!”
哎呀不得了,還敢嚷嚷,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呀。
瘦高個兒撩了撩袖子,一副兇巴巴的樣子,瞟了胖子一眼:“跟個來路不清的小姑娘廢什么話,直接扔出去就是。”
他說完就要動手。
此時,不遠處來了一紅頂官轎,蓬蓋四角鑲著朝廷正一品大臣的徽記。
轎落,傅長風著仙鶴補子官服掀簾而出。
進了安奉巷,就聽隨從說又有人在府外鬧騰,他一陣氣悶。
朝中有人好辦事,所以總有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在別人的授意之下跑來“認親”。
他對此深惡痛絕,卻無法斷其根源。
前一陣才把一個不知死活的女人下了大獄,今天又來個不知死活的。
他本是有滿腹怒火要發,卻在看到傅承安的一瞬間紅了眼眶。
盡一師太有言在先,女兒十六歲之前,他和妻子不能去尋她的下落,也不能主動聯系她。
女兒并不知道他們人在京城,那些信一封一封皆是寄往林州傅家,再從傅家轉寄到京城,有的信他們拿到手已是數月之后。
師徒幾人行蹤飄忽,每有來信,他和妻子才知道她們又停留在何處。雖然不能聯系女兒,但有了這些書信,他們就能安心。
不曾想,光陰荏苒,父女一別竟是四年過去。
守門的人欲將傅承安拎到一旁,伸手卻抓了個空。
“爹——”
傅承安跑下臺階,撲進她爹懷里,抱著她爹的腰告狀:“他們不讓我回家……”
開口第一句話就讓人心疼得不行。
易管事氣急敗壞,提袍上去,對著兩個守門的厲聲呵斥道:“混賬東西,瞎了狗眼了,好好看清楚,這是咱們相府的嫡小姐。”
府上不就四位公子?原來她真是小姐。
兩人傻眼了,忙跪在地上磕頭求饒:“老爺恕罪,老爺恕罪,小的們真不知呀。”
“易光,算了。”
傅長風給女兒擦了擦眼淚,才看到在旁邊立著的女尼。
“這位是……”
他問詢地看向傅承安。
傅承安臉一偏,裝作不認識。
她可還記著她師姐剛才一點兒沒幫她說話。
女尼頷首施禮:“見過施主。”
傅長風一端詳,想起來了,這人當初還隨著盡一師太來接過女兒。
身為丞相,傅長風本可以不還禮,但念在對方是女兒的師姐,還是禮貌地拱了拱手:“有勞小師父送愛女回家,不如進府稍作歇息。”
問真搖了搖頭:“人既已送到,貧尼還需回寺秉明師父。”
傅長風:“如此,恕不遠送。”
問真雙掌合十于胸前,頷首還禮。
傅承安看她師姐要走,急了:“你什么時候來接我呀?”
問真答道:“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
切,賣關子。
傅承安撇撇嘴,興高采烈地挽著她爹進了相府。
母女團聚,盧氏又傷心一場。
傅承安纏著盧氏嘰里呱啦,竹筒倒豆子般地講起這四年的經歷。盧氏聽著她講述,有的是信里一筆帶過的,有的是只字未提的。尤其是聽到女兒滿不在乎地說曾被山匪錯認成某家小姐綁架過時,她這當娘的,心都快疼死了。
老大和老二也出門在外,可他們畢竟是男兒,好男兒志在四方,當娘的應該支持。況且他們大了才離家,身邊又跟著可靠的護衛,她沒什么不放心。
她的安安不同,剛滿四歲就跟著盡一師太,又是洗衣做飯,又是砍柴挑水,還遇到過猛獸和劫匪,過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呀。
夕照就是在那天第一次見到了傅承安。
她原本只是相府廚房里一個普普通通的燒水丫頭。
廚房的大師傅嚴格掌管著后廚的大小事務,每個人分工有序,職責分明。廚房分兩間,大的是專門烹飪食材的庖廚,小的是燒水房,只用來燒水。
相府里面住著上百口人,每天要洗漱,要做飯,辰時起至晚間酉時須不間斷提供熱水。
夕照負責燒水,這活兒并不輕松,需要一直守著爐子喂柴。尤其夏天,汗濕了衣服,黏糊糊貼在后背,臉上手上都沾了黑黢黢的灰,掌心還有被柴禾剮蹭出來的細小口子,又疼又癢。
但她還是很高興,因為就算在家里,她也是什么臟活兒累活兒都要干,相比起那些,燒水簡直再輕省不過了,何況相府的吃住還比家里要好。
小六姐比她早進府一個月,因在家中排行第六,所以大家都叫她小六。二人分在同一個屋里住,她上個月的月例發下來了,晚上兩人還頂著被子湊被窩里一起數過,整整五十文。
夕照是第一次摸到這么多錢。
家里的錢都是爹管著,娘要買什么東西都只能跟爹要,他們幾個孩子更是一個子兒都沒見到過。
可是爹把她們賣了的時候,她看到了人伢子從腰包里撈給她爹的一大串銅板。
兩個姐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爹好說歹說,人伢子才愿意每人給兩貫錢,她最小,只肯給一貫錢,算下來剛好五貫錢。
五貫錢也就是五兩銀子,區區五兩銀子就買斷了三個女子的一生。
因為她們簽的都是死契。
小六姐是活契,她把這些錢小心翼翼地藏起來,準備攢夠了就出府。贖身的銀子比買進府的銀子高出好幾倍,攢夠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可她還是懷揣希望。
夕照只能在心里羨慕,簽了死契的奴是沒有月例的,累死累活也只能在主家伺候一輩子。
她也想出府,雖然這里住著比家里舒服,就連下人吃的飯菜也比家里好,但是這里規矩多,口舌雜,不小心沖撞了貴人,被發賣都是輕的,嚴重的話很有可能杖斃。
小六姐手傷了,才讓她幫忙跑一趟,結果她一來就出了岔子。當她知道,被自己失手潑了一身茶水的人是府上五小姐的時候,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話都說不齊整了。
這丫鬟膽子也太小了,不就碎了一套茶具,至于抖成篩子嗎?
傅承安自忖,她當年被綁架的時候,面對一群磨刀霍霍的莽漢還能泰然處之,一口一個“干爹”把人哄得團團轉呢。
“別跪著了,起來吧。”
看人一副嚇軟了腿的樣子,她干脆親自去扶,一旁仆人見小姐確實不計較,也才幫著扶了一把。
“你叫什么名字?”傅承安看她和自己年齡相仿。
夕照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蠅,傅承安壓根兒聽不清。
于嬤嬤歷來看重規矩,見狀斥責道:“小姐問你話,大聲回答。”
“奴婢叫小草。”
“小草?”
這是個啥名字?
“那你姓什么?”
“奴婢沒有姓氏。”
她出生就叫小草,爹娘和街坊鄰里都叫她小草。
女子長大終究要嫁人,出嫁從夫,娘家的姓氏要不要無所謂。反正嫁給姓張的,人以后就叫一聲“張家的”,嫁給姓王的,人以后就叫一聲“王家的”,嫁得好一點兒,人也是稱“張夫人”、“王夫人”,誰會管你之前姓什么呢。
這是夕照她爹的原話。
傅承安不虞,本以為生活在天子腳下的人,都該堂堂正正,未曾想有的人連叫得出口的名字都不配擁有,何其輕賤。
她放軟了語氣,問道:“我給你另取個名字好不好?”
于嬤嬤擺好糕點,聞聽此言,笑著道:“小姐是主子,她們是丫鬟,主子給丫鬟賜名那是恩典。”
傅承安不作聲,她托著腮,眼睫如蝶翼扇動。
亭里掛著天青色薄紗,有風吹過,薄紗掀起一角,落日余暉灑在亭廊之中,照著地面一片金黃。
她忽展顏一笑,像解決了一件大事,問道:“你覺得夕照這個名字怎么樣?”
夕照?
傅承安指著亭外道:“你看,夕陽那么美,它的光那么柔和。”
于嬤嬤肅著臉:“愣著干嘛?還不謝過小姐!”
傅承安搖了搖頭:“你讓她自己決定。”
一個是掛在天上的太陽,一個是長在土里的小草,云泥之別,誰都知道該怎么選?
夕照伏地叩頭:“奴婢謝小姐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