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裹著冰碴灌入耳道,沈昭寧在刺骨寒流中攥緊長命鎖。幽藍冷光從腰間勘驗令滲出,在河底交織成蛛網般的射線,照亮母親密信上褪色的南疆梵文。那些朱砂字跡被暗流沖刷得支離破碎,殘存的“九重塔亥時“筆鋒遒勁如刀,倒映在她瞳孔里卻化作五年前的暴雨夜——父親題在照壁上的《誡子書》被官兵鐵靴踏碎,“非淡泊無以明志“的“志“字裂成三瓣,混著血水滲入青磚縫隙。
她蹬開纏住腳踝的枯骨,脛甲撞到河底青石時發出悶響。那是前朝鎮河獸“睚眥“的殘碑,半截龍首浸在淤泥里,獠牙間卡著具孩童骸骨,腕間的狼首銅環已與青苔融為一體。碑面“泰和四年疏浚“的銘文裂痕間,嵌著半枚玄鐵衛特制的狼首箭簇,箭桿上密布的蟲蛀孔正滲出靛藍汁液——與醉仙閣紅袖姑娘指甲里的毒液同源。
浮出水面時,岸邊蘆葦蕩正燃著詭異的青焰。火苗舔舐著枯葦發出畢剝脆響,將沈昭寧濕透的黛青斗篷蒸騰出縷縷白霧。她拖著昏迷的孩童爬上岸,鹿皮靴陷進淤泥里的尸蟲卵,踩爆的粘液泛著孔雀藍毒霧。這妖異的顏色令她想起半月前的子夜,紅袖咽氣前掙扎著抓撓紫檀屏風,指甲縫滲出的汁液混著打翻的西域葡萄酒,在波斯地毯上暈染出曼陀羅狀的紋路。
老仵作的驗尸刀斜插在灘涂石縫間,刀柄纏著的端午長命縷已褪成尸布般的慘白。沈昭寧摩挲著絲縷斷裂處,金線脫落的痕跡與她腕間銀鐲的磨損紋路如出一轍——都是被詔獄鐵鏈反復摩擦所致。長命縷末端系著的半枚翡翠魚尾佩泛著幽光,斷口處的銅綠與三皇子書房那尊青銅貔貅鎮紙的包漿嚴絲合扣,顯然出自同一匠人之手。
“姑娘可要烤烤火?“
沙啞嗓音驚起葦叢寒鴉,撲棱的翅羽掃落簌簌冰晶。老漁夫佝僂著背撥弄火堆,蓑衣上凝結的霜花隨動作剝落,露出內里玄色鮫綃的流光——正是寧國公去年壽辰獲賜的貢品。他腳邊的魚簍劇烈晃動,躍出的鯉魚竟生著人齒,開合的唇間吐出半片帶血的指甲蓋,月牙狀的壓痕邊緣泛著烏青,是詔獄“虎頭鉗“特有的刑訊印記。
沈昭寧握緊銀刀后退半步,刀刃映出老者耳后的蓮花黥印。不同于寧國公府的靛藍刺青,這朱砂印記邊緣暈開的墨跡里,藏著“丙字七號“的蠅頭小楷——正是刑部死囚名冊上失蹤已久的漕幫賬房先生。當她的視線掃過魚簍時,篾條縫隙間漏出星點金箔,被魚血浸透的“亥“字殘片,正與她腰間勘驗令的鎏金紋路重疊成北斗天樞的方位。
篝火突然爆響,飛濺的火星在空中凝成星圖。天樞位釘著片帶血的蛇蛻,紋理間爬滿米粒大的蠱蟲卵——正是漕船貨箱里蠱蟲的遺蛻。沈昭寧的銀刀鞘無意間刮到魚簍,驚得人齒鯉魚瘋狂擺尾,甩出的黏液在火堆旁蝕出蜂窩狀孔洞,每個孔眼都滲出靛藍毒霧,將老漁夫的面容籠罩在妖異的光暈里。
“寒毒入髓,可活不過霜降。“老者忽然掀開斗笠,右眼窩里蠕動的碧眼水蛭探出觸須,“若要尋蛻骨香的解藥......“他枯槁的手指劃過自己脖頸,暴起的血管里游動著靛藍光點,像極了孩童腕間蓮花印滲出的毒液。沈昭寧的銀刀已抵住他咽喉,刀尖觸到皮膚時卻傳來金石之聲——這人的喉結竟是玄鐵所鑄,表面蝕刻著微縮的西北駐防圖,陰山隘口的標記處還粘著干涸的蛇血。
子時更鼓混著狼嚎刺破夜幕,沈昭寧循著孩童掌心的糖紙指引摸到廢棄渡口。殘破的烏篷船斜倚在殘碑旁,船槳上纏著水藻結成的繩結,七重纏繞的樣式正是北斗七星的變體。當她掀開艙簾時,腐臭中混著絲縷沉水香,躺在草席上的女尸心口插著半截斷箭,箭桿密布的針孔里正爬出米粒大的尸蠶——每只蟲豸背甲都烙著寧國公府的蓮花暗記,腹足沾著御用監特供的龍涎香灰。
驗尸刀劃開胃囊時,尚未消化的糯米團滾出片金箔。沈昭寧就著月光細看,“龍鳳呈祥“食箋的鎏金紋路間粘著半粒珍珠,珠芯微雕竟是九重塔的剖面圖:塔底冰窖排列著三十六具水晶棺槨,棺蓋內壁刻滿玄鐵衛陣亡將士姓名,最新添的“謝長風“三字還滲著朱砂;塔頂觀星臺的青銅渾天儀缺了勺柄,缺口形狀與父親血書殘片的裂痕完全吻合,邊緣還嵌著半枚狼首箭簇。
“這局棋倒是愈發有趣。“她捻著珍珠冷笑,寒毒發作的紫紋已蔓至頸側。女尸指甲縫里的靛藍絲線遇血顯形,在船艙地板上拼出南疆巫文。當“亥時三刻,塔頂觀星“的譯文浮現時,渡口殘碑后突然傳來機括轉動的軋軋聲,驚起夜梟撲棱棱掠過蘆葦蕩,翅尖掃落的霜花在月光下如銀幣紛灑。
五更天的梆子驚起夜梟,戴斗笠的貨郎從殘碑后轉出。他扁擔兩頭的胭脂盒刻著玄鐵衛狼首紋,揭開瓷蓋卻是滿盒人面蜘蛛——那些猙獰的面孔竟與刑部通緝令上的江洋大盜別無二致。蜘蛛背甲紋路拼成“速離“篆文,八條腿的擺動頻率暗合更鼓節奏。沈昭寧的銀刀劈開貨箱,涌出的不是綢緞藥材,而是數十只綁著雷火彈的信鴿,每只鳥爪都系著寧國公府的蓮花銅牌,翼梢染著醉仙閣特有的西番蓮汁。
第一只信鴿在皇城方向炸成火團時,沈昭寧突然參透珍珠微雕的奧秘。九重塔頂渾天儀缺失的勺柄,實為謝無咎戰刀上的玄鐵殘片;而欽天監當年推算的軍糧押送吉時,對應的星象正是今夜亥時的熒惑守心。她撫過殘碑上的狼首箭簇,箭桿暗紋遇血顯出的密文,竟與母親羊皮卷末的巫族血誓重疊成八個朱砂大字:
“玄鐵噬主,九重當歸。“
殘月西沉時,沈昭寧在渡口石階下發現暗窖。腐朽的木箱里堆著泛黃的賬冊,寧國公府私購硝石的記錄旁,粘著張泛著尸臭的婚書——新娘姓氏被朱砂劃去,唯余“南疆巫女“四字,與母親遺物中的銀鎖瓔珞紋路暗合。當晨光刺破薄霧時,她終于看清賬冊末頁的批注:泰和七年驚蟄子時,九重塔頂的青銅鐘,曾為三萬玄鐵衛撞響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