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寧在刺骨寒意中蘇醒時,齒間仍殘留著暗河淤泥的腥苦。掌心緊握的溫潤玉石正在發燙,泰和三年霜降的銘文烙進肌膚紋路,與寒毒紫紋糾纏成詭異的圖騰。她撐起身子,發現置身于冰窖之中——四壁鑲嵌的青銅古鏡布滿冰裂紋,每道裂紋里都嵌著片帶血的指甲蓋,鏡面映出千萬個支離破碎的自己,每個倒影的眼瞳都泛著不同的顏色:左眼靛藍如寒毒發作時,右眼赤紅似那日煉爐爆燃的烈焰。
冰層裂響從腳下傳來,沈昭寧垂首,見透明冰面下凍著具戴蓮花銅鐲的嬰孩尸骸。孩子蜷縮的指間攥著半截焦黑信箋,紙角殘留的“沈“字墨跡與母親絕筆信的筆鋒如出一轍。她蹲身欲觸,呼出的白氣在冰面凝霜,霜花竟自動排列成南疆巫族的警示符號——與九重塔底蠱蟲尸骸擺出的圖騰完全一致。冰面突然震顫,嬰孩尸骸的眼皮微微顫動,仿佛沉睡的蠱蟲被體溫喚醒。
“咔嗒。“
青銅古鏡突然翻轉,露出背后蜂巢狀的孔洞。千百只琉璃眼球從孔中滾落,每顆瞳孔都嵌著米粒大的青銅齒輪。沈昭寧的銀刀剛挑起一顆眼球,整座冰窖突然開始旋轉,鏡面裂紋隨著轉動重組,拼湊出寧國公府的完整地形圖。當地下密道的位置與謝長風斷刀缺口重合時,某面銅鏡突然迸裂,鏡后涌出裹著硫磺味的黑霧。鏡片飛濺劃破她的臉頰,血珠滴在冰面嬰孩的唇上,那青紫的嘴唇突然翕動,吐出句模糊的突厥語戰歌。
黑霧觸及銀鐲的剎那,纏枝紋路突然暴起紫光。沈昭寧踉蹌后退,后背撞上某塊凸起的冰磚,磚縫里滲出暗紅液體——那竟是混著沉香的烏頭藥汁,與詔獄刑具上常年浸染的毒液氣味相同。液體順著冰面紋路蔓延,將嬰孩尸骸周圍的霜花圖騰染成血色。血色圖騰突然活過來般扭動,化作無數細小的赤蛇鉆入冰層裂縫。冰面下傳來密集的啃噬聲,整座冰窖開始傾斜,沈昭寧的銀刀插入冰縫穩住身形時,刀尖挑起了某片黏著冰碴的皮革——那分明是謝長風戰甲的內襯殘片,邊緣焦痕與三年前北境糧草營起火的痕跡吻合。
“昭寧小姐,別來無恙。“
甕聲自頭頂墜落,盲眼工匠的桃木杖穿透冰層直插而下。沈昭寧旋身避讓時,發現杖尖刻著的蓮花暗記正與冰下嬰孩銅鐲紋路吻合。工匠蒙眼的黑綢不知何時換成銀絲面罩,面罩下傳出變調的笑聲:“您可識得這蓮花烙?“他扯開衣襟,心口處赫然是放大數倍的蓮花銅鐲烙印,疤痕里嵌著細如牛毛的金針,針尾綴著的鈴鐺正與醉仙閣姑娘們的耳墜同款。沈昭寧的瞳孔驟縮——那些金針的排列方式,竟與母親為她針灸壓制寒毒的陣法完全一致。
銀刀劈開面罩的瞬間,工匠右眼窩的青銅齒輪突然彈出,在空中解體成三百六十五枚銅釘。銅釘暴雨般釘入冰面,排列成渾天儀缺失的星圖陣型。當最后一枚銅釘嵌入天璇位,冰下嬰孩突然睜眼——那雙瞳孔沒有眼白,漆黑如九重塔尖未燃盡的夜色。暗河的水聲突然變得清晰,冰窖四壁開始滲水,水流裹著浮冰沖開青銅古鏡,露出背后蜂窩狀的甬道。沈昭寧的銀刀刺入冰面借力躍起,刀尖挑起的冰屑在空中凝成母親的面容虛影。虛影開口吟唱的《安魂引》變調成突厥戰歌,歌聲震碎東側冰壁,露出背后深不見底的豎井。
豎井內壁布滿抓痕,某道新鮮血痕旁卡著片金箔——正是三皇子書房暗格丟失的軍餉密檔殘頁。沈昭寧摳出金箔時,指尖觸到黏膩的蠱蟲卵。蟲卵遇熱爆裂,濺出的靛藍液體在冰面蝕刻出謝長風的筆跡:“丙寅年霜降,蛻骨香成。“字跡未干,豎井深處突然傳來鐵鏈絞動聲,拽著具水晶棺槨破水而出。棺中女子穿著月色襦裙,裙擺的胎發繡蓮紋正與她夢中反復出現的嫁衣紋樣重疊,只是心口插著的不是銀刀,而是半截渾天儀勺柄。那勺柄的玄鐵紋路間卡著片金箔,拼在軍餉密檔殘頁上,恰好補全了“寧國公私通突厥“的罪證。
寒毒紫紋突然向心口收縮,沈昭寧嘔出口黑血。血珠墜入棺槨的剎那,女子睫毛輕顫,睜開與冰下嬰孩同樣的純黑瞳孔。她抬起腐爛見骨的手,指尖蘸著沈昭寧的血,在棺蓋上畫出寧國公府的族徽——狼首徽記的獠牙處,正卡著半片翡翠魚尾佩。沈昭寧的銀刀突然脫手飛出,刀柄纏著的金絲與棺中女子襦裙的刺繡產生共鳴,整座冰窖開始劇烈震顫,青銅古鏡的裂紋中滲出混著金粉的葡萄酒液。
“娘親...“
沈昭寧的哽咽被突如其來的爆炸聲吞沒。水晶棺槨炸成齏粉,碎屑裹著蠱蟲尸骸凝成新的青銅古鏡。鏡面映出的不再是她的倒影,而是二十年前的雪夜:寧國公手持血珊瑚站在產房外,穩婆懷中的女嬰手腕系著端午彩繩,而床榻上咽氣的產婦面容,竟與醉仙閣紅袖有八分相似。鏡中場景突然扭曲,血珊瑚根系穿透屋脊扎入夜空,將星斗拽落地面——那些墜落的星辰竟是玄鐵衛的狼首徽章,每枚徽章都嵌著具嬰孩骸骨。
鏡面突然滲出鮮血,將記憶場景染成赤紅。沈昭寧的銀刀貫穿古鏡時,刀刃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刺向自己心口。寒毒紫紋在此刻暴漲成鎖鏈狀,與刀刃相撞迸出火星,在冰窖穹頂映出完整的渾天儀星圖。星圖中央的天樞位,赫然是母親投江處的經緯刻度。暗河水位暴漲,裹著浮尸群涌入冰窖,某具浮尸的指間攥著把烏木梳——梳齒間纏繞的青絲,正是沈昭寧及笄那日母親為她綰發時割下的。
沈昭寧在尸骸流中抓住某具女尸的襦裙,鮫綃內襯的地圖突然發光——血珊瑚根系脈絡在此刻與渾天儀星圖重疊,每個赤點都對應著玄鐵衛屠殺的村落。當她將翡翠魚尾佩按在某個赤點上時,整座冰窖突然向左側翻轉四十五度,露出底部深藏的青銅祭壇。祭壇表面覆著層冰晶,冰下凍著八百具戴蓮花銅鐲的尸骸,每具尸骸心口都插著寧國公府的制式短刀。
祭壇中央的青銅鼎內,沸騰的不是酒液而是滾燙的松脂。松脂中沉浮的八百枚銅牌,每塊都刻著玄鐵衛的姓名與死因。沈昭寧的銀刀挑起塊銅牌,背面刻著的“沈氏昭寧,丙寅年霜降亥時三刻“字樣,正與謝長風斷刀上的銘文互補。銅牌突然發燙,融化的銅汁在地面蝕出她從未見過的生辰八字——比母親告知的年份足足早了三年。銅汁流淌過處,冰層下的尸骸突然集體睜眼,八百雙漆黑的瞳孔倒映著沈昭寧慘白的臉。
“原來我才是那味藥引。“
沈昭寧的笑聲嘶啞如裂帛,寒毒紫紋在此刻爬滿全身。她將銀刀刺入青銅鼎耳,刀刃與渾天儀勺柄殘片碰撞出詭異的共鳴音。音波震碎所有青銅古鏡,鏡面裂紋中涌出無數藍翅鳳蝶,每只蝶翼都印著寧國公府的密令符文。當蝶群匯聚成漩渦時,某面殘鏡突然映出盲眼工匠的真相——銀絲面罩下,是謝長風被剝去面皮的殘破五官。他的喉骨正在蠕動,發出斷續的突厥語:“...寧兒...快逃...“
沈昭寧的瞳孔瞬間收縮如針尖。謝長風腐爛的指尖突然穿透鏡面,將某物拋入她懷中——那是半枚染血的翡翠魚尾佩,斷口處粘著母親常用的蔻丹。當兩半玉佩拼合的瞬間,整座青銅祭壇突然下沉,暗河水流裹著無數金箔認罪書倒灌而入。沈昭寧在激流中抓住謝長風的腕骨,觸到的卻是冰冷的機關齒輪。他的胸腔早已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運轉的渾天儀核心部件,齒輪咬合處卡著片褪色的端午彩繩。
“活下去...“
機械合成的嗓音混著水流轟鳴。謝長風的殘軀突然爆開,齒輪碎片在水中凝成微型星圖。沈昭寧的銀刀貫穿星圖中央時,寒毒紫紋突然逆流回刀刃,將暗河水染成靛藍色。所有浮尸在此刻炸成血霧,血珠在空中凝成寧國公府的完整地圖——書房位置亮起刺目紅光,那株血珊瑚正在瘋狂生長,根系穿透地牢直抵冰窖底部。
沈昭寧順著血珊瑚根系攀援而上,指甲剝落的劇痛讓她保持清醒。當她破開冰層重返地面時,晨曦正刺破云層——而寧國公府的瞭望臺上,那道烹煮星圖的身影緩緩轉身,腕間蓮花銅鐲與她的銀鐲同時迸發強光。
二十年來首道天光中,沈昭寧看清了對方的臉。
那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