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層餐廳的水晶燈將紅酒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暈。安霓凝視著杯中液體，2012年份的勃艮第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深邃的寶石紅色，杯壁掛著的酒淚緩緩滑落。這熟悉的色澤讓她指尖微顫——那年盛夏，勃艮第的葡萄園里，陽光也是這般灼熱。

送走客戶后，安霓撥通了法國的一個電話，聲音不自覺地柔軟下來，“Papa，cavabien?”

“Monpetitraisin.“電話那頭傳來Clerget先生帶著泥土氣息的法語，像是從橡木桶深處傳來的回響，深沉的嗓音溫柔又關(guān)切，“這瓶酒記得你的手溫?！?/p>

“一切都好，我的小葡萄（Monpetitraisin）。你呢？聽起來有些疲憊。”老爹Clerget先生的聲音穿過電波，帶著勃艮第午后陽光般的暖意。

安霓輕晃酒杯，酒液在杯壁繪出轉(zhuǎn)瞬即逝的圖案。2012年的干旱讓葡萄皮格外厚實，單寧強勁得像那個夏天她掌心的繭。如今九年過去，當初的棱角都已化作綢緞般的柔滑。

“時間是最好的釀酒師。“老爹的話伴著橡木塞被拔出的悶響傳來。安霓望向窗外，鵬城的霓虹在雨中暈染開來，恍惚間與勃艮第的晚霞重疊。

她沒有告訴老爹，這瓶酒里還封存著別的東西——那個總愛偷嘗發(fā)酵汁的卷發(fā)少年，如今也該繼承他父親的酒莊了吧？

安霓今晚喝的紅酒是Clerget酒莊2012年份，正是安霓親手采摘和釀造的。那熟悉醇厚的味道，裹挾著記憶里勃艮第丘陵上干燥的土壤氣息、發(fā)酵車間里彌漫的果香與酵母的復雜芬芳，以及老爹那雙寬厚粗糙的大手拍在她肩上的溫度……時光的膠片在酒液中循環(huán)放映。

夜晚的燈光如星星般閃爍在廣場的池面上，安霓在光影中慢慢的踱步，輕輕細語，像在傾訴著無人能解的迷思，又像只是放任思緒在微醺的夜色里漂浮。

不遠處，沈光耀的車無聲地停在暗影里。他靠在駕駛座上，車窗降下半截，目光緊緊追隨著那片在光與影中搖曳的纖細身影。池水倒映的碎光在她身周跳躍，她踱步的姿態(tài)像一幅流動的印象派畫作。他的目光拂過她被夜風吹起的發(fā)絲，掠過她微側(cè)向光影的細膩下頜線條。胸腔深處某個沉寂已久的地方，猛地被一股洶涌的暗流撞擊，原本平靜的心湖被徹底攪動，泛起劇烈而陌生的漣漪，渴望去靠近，去碰觸那光源，腳步卻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住，重若千鈞，不敢向前分毫。

夜雨漸密，安霓踩著水洼走進廣場。高跟鞋敲擊石板的聲音驚醒了池底的星光，碎金般的漣漪中，她看見一輛黑色轎車無聲滑近。

指尖在方向盤冰涼的皮革上無意識地收緊，力道大得指節(jié)泛白。最終，那翻涌的思緒和沖動化作一聲幾乎淹沒在引擎聲中的輕嘆。他啟動車子，讓車燈柔和地照亮她前方一小片路面，緩緩滑到她身旁停下。車窗降下，沈光耀的側(cè)臉在街燈下明暗分明。

“上車，送你回家?！彼穆曇舯绕綍r低沉，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不容置疑又竭力保持平靜的張力。

安霓腳步一頓，帶著些許醉意的迷茫循聲望去?？辞遘嚴锏娜?，她的眼底瞬間漾開一層更深的迷離，隨即綻開一個大大的、毫無保留的笑容，帶著酒后的放肆暢快：“沈光耀？你怎么在這兒？”她幾乎是雀躍著拉開副駕的門，輕盈地滑進座位，一股淡淡的紅酒特有香氣頓時彌漫在車廂里。

微醺的安霓聊得開心暢懷，也許是因為久別重逢的喜悅，也許是酒精卸下了平日的謹慎。她興奮地講著今晚的客戶趣事，講著老爹酒莊的軼聞，偶爾夾雜幾句調(diào)皮的法語俚語，全然不知自己在傾訴中流露了多少不設防的柔軟。一路都咯咯地笑著，清脆的笑聲在封閉的車廂里回蕩，帶著難以言喻的感染力，像是夏日雨點敲打著沈光耀緊繃的心弦。

車窗外，都市溫暖的燈光如同流動的星河，在視網(wǎng)膜上拉出長長的、模糊的光帶。安霓慵懶地靠在椅背上，頭微微歪著，望向窗外快速掠過的光怪陸離。

車廂里彌漫著雪松與皮革的氣息。漸漸的，她迷離的哼唱聲替代了說話聲，那是一首古老的法語香頌，法語的顫音像葡萄藤上新生的卷須，調(diào)子輕柔婉轉(zhuǎn)，帶著若有若無的憂傷和甜蜜，像薄紗一樣纏繞在靜謐的空間里，包裹著沉默的駕駛者和沉醉的歌者。

沈光耀握著方向盤，目光直視前方涌動的車流，所有的感官卻都無限放大在身側(cè)咫尺之處。那醉人的哼唱、那若有若無拂過頸側(cè)的發(fā)絲觸感、混合著紅酒氣息的溫熱呼吸……車廂像一個被施了魔法的、無限膨脹的氣泡，承載著難以言喻的悸動與克制。他保持著勻速前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收得更緊，指腹按壓著皮質(zhì)的紋路，用力得幾乎要陷進去。喉嚨深處有些發(fā)干，他不易察覺地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肩胛的線條在筆挺的西裝下繃緊，視線始終膠著在前方的道路上，唯有偶爾轉(zhuǎn)頭極快瞥過的一眼，暴露了那湖面之下洶涌不息的暗流。車窗外變幻的光影無聲流淌，像極了池水中被攪碎的星光，將他們一同駛向某個尚未命名的終點。

夜晚的街燈在車窗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黑色轎車緩緩停在公寓樓下，引擎低沉的嗡鳴與雨聲交織成靜謐的夜曲。

“我到了?！卑材掭p聲說道，卻不急著下車，她從包里取出一個木牌掛在了后視鏡上，木牌上刻著“出入平安”。檀香與沉香的氣息在密閉空間里緩緩暈開，像是打開了一瓶陳年的香水。

“送你，謝謝你！”安霓的聲音近在耳畔。

沈光耀凝視著木牌在路燈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安霓已經(jīng)推開車門，她轉(zhuǎn)身鄭重地鞠了一躬，發(fā)絲垂落時露出后頸一抹雪白的肌膚。

沈光耀望著那個逐漸消失在小區(qū)門后的身影，指尖無意識地撫過木牌上深深的刻痕。檀香纏繞著車廂里殘留的香水味，讓他想起她哼唱法語歌時微微揚起的下巴。

翌日清晨，安霓恍惚依稀記得什么又忘記了什么。只是包中木牌不見了，好在護身符還在，她小心翼翼將它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