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洲的秋荷開得最盛時，總要染些血色才應景。

江浸月跪在青石階上，看著堂前懸掛的十二盞琉璃燈一盞接一盞熄滅。最后一盞燈影搖晃時，她聽見門外鐵甲錚鳴，像極了當年阿爹教她彈奏的《破陣曲》。

“小姐快走！“老仆將染血的玉玨塞進她手心，冰涼的觸感驚醒了浸月的恍惚。她突然想起昨夜謝云遲立在荷塘邊，修長手指拂過她發間玉簪，笑著說：“明日我來娶你。“

此刻那支玉簪正插在母親心口。浸月踉蹌著爬過滿地殘荷，看見母親的手還保持著推開她的姿勢，指甲縫里沾著半片金箔——那是謝家聘書上特有的紋樣。

血水漫過浸月的繡鞋，她在回廊拐角撞見渾身是血的二哥。他手中的斷劍還穿著謝家侍衛的鎧甲，喉嚨卻被自己的銀槍貫穿。“小妹...“他每說一個字，就有血沫從嘴角溢出，“去地宮...找...“

浸月跌跌撞撞跑到祠堂，機關轉動的剎那，她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月光從逐漸閉合的石門縫隙漏進來，照見謝云遲染血的衣擺。他腰間玉佩與浸月手中的玉玨本是一對，此刻卻在血光中泛著妖異的紅。

“阿月。“他的聲音溫柔如昔，長劍卻已刺穿石門，“把鑰匙給我。“

浸月攥緊玉玨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青銅鼎。鼎身饕餮紋突然開始游動，她看見自己映在鼎上的影子正在扭曲變形。謝云遲的劍鋒劈開最后一層屏障時，浸月縱身躍入鼎中。

墜落時她聽見無數聲音在耳畔嘶吼。有父親臨終前的咳嗽，有母親斷斷續續的哼唱，最后都化作謝云遲那聲帶著笑意的“阿月“。青銅鼎里涌出冰冷的水，浸月忽然想起今日原是她的及笄禮。

水中浮起無數金色篆文，浸月看見自己的頭發在水中瘋長。發絲纏住她手腕上的玉鐲，那是謝云遲上月送來的聘禮。浸月突然笑起來，伸手扯斷玉鐲。斷裂的玉器在水中化作兩條銀色小魚，銜住她的衣角往深處游去。

當浸月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西域商隊的駝鈴聲中。領隊的老婦人正在擦拭她額間傷口，“姑娘命真大，白鷺洲現在...“老婦人突然噤聲，因為浸月手中的玉玨正在發出幽藍光芒。

月光照在玉玨上，浸月看清了內壁刻著的銘文。那是用江氏秘傳文字書寫的八個字：以爾血肉，祭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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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荷燼】

西域的風裹著鐵銹味，那是時間在砂礫間腐爛的氣息。

江浸月把最后一把骨灰撒進龜茲烈酒時，琉璃盞邊緣的金箔正在剝落。十年前從青銅鼎里帶出來的玉玨系在腕間，此刻被月光照得通體幽藍。她望著酒液中浮沉的灰白色顆粒，突然想起白鷺洲的秋荷——那些被她鮮血澆灌過的殘瓣，是否也曾在月下這般閃爍。

“夫人，商隊抓到三只沙狐。“侍女阿蠻掀開氈帳，帶進一縷裹著血腥氣的夜風。她手中鐵籠里的畜生齜著牙，前爪上拴著突厥貴族的銘牌。

浸月將琉璃盞傾斜，酒液澆在籠中瞬間騰起青煙。畜生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哀嚎，轉眼化作三具焦黑的人形。她碾碎其中一具的頭骨，拈起片帶紋身的額骨：“告訴阿史那王子，下次派細作記得換掉身上的駱駝奶味。“

帳外忽起騷動，駝鈴在百米外發出示警的碎響。浸月握住玉玨的指尖微微發麻，這種刺痛只在十年前謝家鐵騎踏破江府時出現過。她抓起鹿皮手套，聽見自己平靜到可怕的聲音：“備馬，東南方向三十里。“

【血駱駝】

月光把沙丘照成連綿的尸骸。

十二峰白駱駝跪在沙坑中，背上的青銅箱正在滲血。浸月隔著三丈遠就聞到了那個味道——混合著腐橘與鐵銹的腥甜，和她躍入青銅鼎那夜祠堂里的氣味一模一樣。

商隊護衛撬開第三只木箱時，鐵鍬突然脫手飛向半空。浸月甩出腰間銀鞭卷住那人腳踝，將他拖離箱口的瞬間，三枚柳葉刀擦著發梢釘入沙地。箱中女尸猛地坐起，脖頸以詭異角度扭轉，腐化的聲帶擠出嘶鳴：“明月...當空...“

阿蠻的火把照亮尸體頸間的雙魚銀鎖。浸月感覺有冰錐刺入太陽穴——這種鎖扣是白鷺洲未嫁女子的貼身物，魚眼本該鑲著江家特制的青玉髓，此刻卻嵌著兩粒人牙。

“卸貨。“她扯斷銀鎖攥在掌心，鋒利的邊緣割破手套，“把駱駝眼珠挖出來喂鷹。“

當第七具女尸被抬出時，沙地突然塌陷。浸月拽著阿蠻后撤的剎那，看見青銅箱底層的夾板正在蠕動。染血的絲綢下露出半張人臉，那女子竟與她在祠堂銅鼎里看到的扭曲倒影有七分相似。

“等等！“浸月按住護衛的刀，卻發現女子肩胛骨上烙著江氏暗樁的標記。這個符號本該隨著江家滅門永遠消失，此刻卻在月光下泛著新鮮的粉紅色。

女子喉間發出咯咯聲，浸月俯身時聽見極輕的氣音：“...地宮...活著...“

沙暴毫無征兆地席卷而來，浸月再抬頭時，女子眼窩里已爬滿紅蟻。那些螞蟻銜著細碎的皮肉鉆進沙地，很快在月光下拼出模糊的圖騰——正是青銅鼎內曾出現的饕餮紋。

【故人灰】

后半夜的綠洲泉水結了層薄冰。

浸月將雙魚銀鎖浸入水潭，看著血色在月光下暈開。水波晃動時，她忽然看見十年前的自己——穿著被血浸透的嫁衣，趴在祠堂石階上摳挖磚縫里的玉簪碎屑。

“姑娘可知這鎖的來歷？“駝隊老醫婆蹲在潭邊磨藥，石杵與銅缽碰撞出細碎火花，“四十年前我接過一單生意，有位中原貴人要往鎖芯灌水銀。“

浸月轉動銀鎖的手突然頓住。老醫婆的刀刃劃開魚尾，暗格里掉出片金箔，上面用蠅頭小楷寫著“昭明三十七年春，江氏女浸月歿“。

遠處傳來駝鈴急響，浸月握緊金箔起身時，看見東南天空騰起紫色狼煙。那是她安插在突厥王庭的暗樁發出的死訊——三日前派去調查青銅箱源頭的胡商，此刻應當變成了月牙泉邊的無頭尸。

“備二十匹快馬，半數駝峰綁上火油。“浸月將銀鎖按在心口，玉玨突然開始發燙，“阿蠻，去把地窖里那十二壇骨灰搬出來。“

當商隊沖破突厥巡邏兵防線時，浸月終于看清了戈壁灘上的車隊。三十駕青銅馬車圍成詭異的圓陣，每輛車轅都拴著個戴雙魚銀鎖的少女。她們手腕系著浸月熟悉的紅繩結，正是江家女兒及笄禮特有的“千歲縷“。

最中央的鎏金馬車突然爆開，飛濺的木屑中沖出個戴青銅面具的男人。他手中彎刀映著月光，刀柄鑲嵌的正是江家祖傳的明月玨——浸月父親臨終前含在口中的那塊。

“好久不見，阿月。“男人的聲音穿過十年風沙，依然帶著當年荷塘邊的溫柔笑意，“你的及笄禮，我補送來了。“

浸月甩出的銀鞭纏住彎刀，卻在看清對方脖頸時渾身血液凝固。那里有道蜈蚣狀的疤痕，和她二哥被銀槍貫穿喉嚨的傷口形狀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