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色的黑夜中，芐珂不安的雙手向她身側的人慢慢探去，帶著試探和小心翼翼，她知道周景熙也像她一樣難以入眠。

伴隨著輕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不知是周景熙的還是她的，或者都亦有。

在這又黑又密閉的小屋里顯得異常的敏感。

冬日里的夜晚總比白晝冷上幾度。

此時她的手在黑暗中先摸到的是蓬松柔軟的毛發，再往下是周景熙的眉眼。輕顫的睫毛輕輕地刮蹭著她的手心，之后她便對上了一雙堅毅又透露著一絲憂郁的雙眼。

芐珂的手最后一直停留在他的眼睛上輕輕地撫摸。“景熙哥，我們逃出來了嗎”，顫抖的聲線，讓芐珂覺得恍惚又后怕。

周景熙抿緊的唇微啟，說出的話是芐珂心中極力想要證實的答案，“是的，芐珂，逃出…來了”。

芐珂緊繃的神經頓時舒緩了一點，有種莫名解脫的感覺。“是啊，逃….出來了”，

她又問：“景熙哥，他們不會找到我們的，對不對？”

周景熙沉默了一瞬，輕輕應了一下：“嗯……”

周景熙沒有立馬回答她，芐珂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緊張無比，她明明感受到周景熙遲疑了一瞬，不知道為什么她還是很后怕。

“景熙哥，幸好還有你”，

眼角的淚源源不斷地在滴落在白色靠枕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跡。就如過往一幕幕回憶總揮之不去。

感受到床邊微微晃動，芐珂的手已經落入一雙夸大溫暖帶著厚厚蠶繭的手，身體也已經落入身旁人的懷里。

彼此間都在盡力克制著雙方不能表達的愛意，卻也貪戀著現在的時光。

周景熙的聲色透露著濃濃的疲憊，語氣卻莫名透露出幾分沉重，“芐珂，只要你需要我，我永遠都會在你的身后”。

芐珂閉上眼睛，感受著周景熙身上的氣息，她的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父母無情的面孔，

“還有…那個人”。

他就像一個惡魔。

芐珂小聲地篤定道：“他也一定會找過來的”。雙手更是忍不住緊緊地握住周景熙的手。

芐珂斷斷續續的小聲吃語著，不久便睡了過去。

只是微皺的眉頭顯示出這個睡眠并不是那么的好。

而周景熙卻是一直睜著雙眼，他借著從不知是哪兒照射進來的燈光將懷里的人兒慘白的臉色與深深印刻在心里的人相對應。

冷白的膚色，鵝蛋臉，小巧精致的鼻尖，眉心處有一顆小巧的痣，眼尾上揚。

笑起來時既孤傲又和藹，令人矛盾，但也心動。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向人展露她的笑臉，只有無盡的脆弱呢。

聽著她剛剛的吃語，內心卻是無盡地懊悔，為什么不能保護好她。

“芐珂，我該怎么做呢”，

周景熙那雙略帶憂郁的眼里忽明忽暗。

…

清晨的光亮早已經驅散了黑暗帶來的恐懼。芐珂睜開了還帶紅腫疼痛的雙眼，看向身側。

恐慌就已爬滿了心緒，來不及穿上鞋子，人早已踩在這冰涼又不光滑的地板上。

這個房間又小又空蕩，一眼就能掃視一遍，沒看到周景熙，所以她直直奔向這個房間里，唯一還是視野盲區的衛生間。

急促的呼吸聲正顯示著她此刻的緊張。芐珂的手已經握住了洗手間門的扶手，里面安靜得可怕。

她很想大聲地叫周景熙的名字，可是她還是先壓下心里的害怕，深吸一口氣，比較平穩地喊了一聲：

〝景熙哥”，無人回應。

“周景熙”，她的聲音回蕩在這密閉的空間里，顯得很突兀。明顯里面根本沒有人。

但她還是不放棄，擰開了門把手，里面除了牙膏牙刷和其他的生活用品。沒有人。

她趕緊去床邊把衣服，鞋子穿上，就奪門而出。

根本就沒有看見很顯眼的地方有著周景熙為她準備的早餐，也更沒有看到他留下的話。

在這窄小又陳舊的小屋里，唯一還算好的就是床頭一張木質的小桌子。

而此刻上面正放著一盒經過塑料包裝的白粥和帶有幾分余溫的包子。包裝盒上面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有：

“我出去一趟，醒來記得吃”。

——周景熙

可是一個被恐慌支配的人，怎么會去注意這些。

寒徹肌骨的街道上，大地被凍得硬邦邦的，冷風吹得芐珂渾身發抖。

他們逃出來了，可又好像根本沒有逃出去？

大雪封天，逃出來，也只能躲在鎮上。

何況這冰天雪地的，又能逃去哪里。

唯一能去城里的路，早就被這無情的雪給阻擋住了。誰又敢冒著生命危險送他們出去？

這里位于南方的一個小城，叫寧城。而她的家是在寧城最西邊的鹽堂鎮，團興村。

芐珂從小的時候就知道她們并不像課本上所描述的其他城市那樣有著一座座高樓大廈，數不清的豪華車輪，還有令人艷羨的品牌服飾。

這兒只有無數連綿不絕聳立著的山峰和一條條坑坑洼洼的泥濘路，還有人人都會穿的釘釘鞋。

貧窮？對啊，就是貧窮，可是那又怎么樣。她生在這樣的地方，就要學會接受眼前的一切。可接受并不意味著她就要認命。

她的每一位老師都說過這樣一句話：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但是是最好的出路。在沒有任何先天條件的情況下，你們只能好好讀書。

這句話時時刻刻都被她謹記于心。因為她知道她的父母能力有限，她只能靠自己。

可是，終究還是高看了自己。只以為自己就是所有問題的來源，只要她不犯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可是這世界上又有什么是圍繞著人本身呢？所有的一切無外乎金錢兩字。

在不缺乏金錢的前提下，所有人都是溫和的外表，紳士的禮節。

可當缺乏金錢的時候，只有骯臟的靈魂，猙獰的面孔。所有的一切在金錢面前都會變得一文不值。

若生活一直都這樣風平浪靜，那世人何必杞人憂天。總之，“百密一疏，終有一漏”。這么簡單明了的道理，她直到現在才懂得。

現在也不知道周景熙去了哪兒，她只能沿著昨晚住的賓館一直朝前走。望向人群，試圖從中找到熟悉的身影。

回想起昨日，她還是不想去面對。為什么相處十多年的父母會讓她感到無端陌生。

她知道是生活壓垮了他們，面對金錢，他們彎下了脊梁。可為什么要犧牲她的未來呢？

當發現門從里面打不開的時候，她真的始料未及，恐懼油然而生。

幸好周景熙和她每周六晚上都約定了一起寫作業，見她遲遲不來，就偷偷跑到她家來找她。

那時被絕望充斥著的她，突然聽見窗戶處傳來一聲被刻意壓低的聲音：“芐珂，你在嗎？”。

她立馬跑到窗邊，把窗戶打開。她家是標準的農村自建房，是只有一層的平樓，有三個房間，旁邊還有爺爺奶奶這一輩留下的瓦房。

每次吵架后，芐強國和李麗就會直接去瓦房，從來不會在這邊睡覺，昨晚上也不例外。所以她并不擔心他們會發現周景熙。

窗戶被打開的瞬間，她趕緊用衣袖擦了擦眼淚，再用手使勁地揉了揉臉，想把臉上的紅印揉掉，最后努力地擠出和平時一樣的笑容，也不知道眼睛哭腫了沒有。

“景熙哥，你怎么來了，今天就不去你家復習了”，說出的話有些沙啞。

他站在窗邊，夜晚將他整個人籠罩在黑暗中，芐珂看到他的面容忽明忽暗，周景熙看了她很久，也沉默了很久。

直到芐珂臉上努力擠出的微笑再也維持不下去的時候，他用堅定的眼神對他說：

“芐珂，我們離開這里，好嗎？”

“我們一起…逃走，好嗎？”

一句句令人震驚不已的話從周景熙口中說出，可芐珂的內心深處卻有著一絲莫名的觸動。眼角有點濕潤的感覺。是淚么？

真的能離開得了這里？

芐珂的耳邊響起兩道聲音。

一道聲音用溫和平靜的語氣說：

“走吧，離開這個令人傷心的地方”，

“珂珂，外面的世界是很美好的”。

另一道聲音則用冰冷的語氣說著：

“你走得了嗎，他們會讓你走？你的家人呢，就算他們不理解你，可他們還是你的父母，這血緣你割舍得了嗎，他值得你去賭？”

每一句話都猶如刺骨的冰，狠狠地扎進芐珂的身體里，可是不走的話，她又能怎么辦。

芐強國說：“你就像一個廢物，什么都干不了，除了嫁人，你還能有什么出息”。

“還有你一個女孩子，要不是自身的原因，別人會說你，會去欺負你？”

“如果他們真的欺負你了，那你嫁人的話，他們還會去欺負你不成，這不是很好”。

李麗說：“珂珂，你別怪你爸，你爸說得有道理，而且咱們家現在欠了一屁股的債，你爸我倆都是半截身子埋士里的人，怎么能把這么多錢還上，你現在都這么大了，也該分擔一下家里的事兒了。”

“你爸我倆也是不想你在學校被欺負，你又不是不知道欺負你的那些，他們父母都不是我們能比的”。

“老李家就在鎮上，他家還開了家飯館呢，以后你嫁過去，不就是個老板娘。”

“現在大學生到處都是，還找不到工作，你嫁過去，直接可以拿著錢舒舒服服的躺著，這有什么不好？”。

“這樣，你同學也欺負不了你了”，

〝女孩子嘛，讀書就認個字也就夠了，要讀這么多干什么嘛。”

當時的她是什么感受呢，就像是把心臟給挖出來，狠狠地砸在地上，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

可是芐珂的內心還是很不甘，她想他們應該會心軟的吧，芐珂緊緊地拉住李麗的袖子，還有一絲希望地說：

“媽，我…下個，下個學期…就結束了”。芐珂磕磕巴巴地說著，聲音哽咽，吐出的字好像已經被模糊化一樣。

“你們就讓我先把試考了再說吧，好嗎？”她惶恐道，眼里的淚已經將眼眶打濕，芐珂已經看不清芐強國和李麗的面容，依稀只看到一個面部輪廓。

“對，就是我自己的錯，所以同學才會欺負我的〞，她彷徨道，緊緊抓住李麗的衣袖。

“我改，我都改，我改了，他們就不會再欺負我了”，她無措的道，人順著地面已經跪了下去。

芐強國看著下跪的芐珂，眼里有一閃而過的不忍，卻看到一旁的李麗，人也更加決絕，嘴里更是無情道：“沒錢，我拿什么給你讀，女孩子嫁好了不也是好？”

“我說的都是真的，就讓我繼續讀吧，不要把我嫁人啊，爸爸”，芐珂恐慌地說著，臉上已經布滿了淚痕，血紅的眼眶，凌亂的頭發，紅腫的臉頰，哭啞的嗓音，無不透露著此時的絕望。

“我考上大學，以后也會掙錢給你們的”，她無聲的說著，抓住李麗的手無聲的滑落下來。

“就不能讓我繼續上學？”芐珂無力的說著，緊握成拳的雙手，極力暗壓快要失去理智的神經。

看著沉默不語的李麗和一臉堅定的芐強國，芐珂知道這個家庭確實不富裕，可內心還是期望他們再去想想辦法，不要這么早的就拋棄她。可是依舊無言，依舊如此。

“為什么！”芐珂突然嘶吼道，她末曾看到他們眼里一絲心疼，只有異常地決絕。

“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啊”，她絕望地怒吼。

芐珂的聲音從小聲質問到歇斯底里，她把多年埋藏在心底的疑問都通通問了出來。

突然她心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將從小隱藏在心里說過過無數遍的話，抬到了嘴邊。嘴角發出聲聲冷笑。

“呵…呵”

“難道我不是你們親….”，

突然有什么風拂過，芐珂還沒感受到什么，臉部就已經歪向一邊，緊接著就是一聲響亮的聲音。

記憶回籠，芐珂看著周景熙略帶蒼白的臉，和堅定的眼神。

“景熙哥，我們能逃去哪里呢？”她小聲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回應周景熙，還是在說服著自己。

不知道為什么今年的冬天下雪的次數為什么這么多，雪越下越大，芐珂抓住窗邊的手已經凍僵了，何況是已經在風雪里走了一路的周景熙。

她伸出手想拍掉飄落在他身上的雪，卻在即將觸碰到周景熙的時候，手已經被他握住。

兩雙冰涼的手觸碰在一起，冷意直達心里。兩個都被世界拋棄的人，都把對方當成自己的世界。

可終究還是被命運捉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