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廟街騎樓的雕花鐵欄，將「新記茶餐廳」的玻璃櫥窗染成琥珀色。葉漫新坐在靠窗的卡座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奶茶杯壁凝結的水珠。明仔正把地理課本卷成望遠鏡，對準街對面涼茶鋪的阿婆——老人握著黃銅長勺，在熱氣蒸騰的瓦甕里攪動二十四味涼茶，苦香混著隔壁魚蛋攤的咖喱味飄進茶餐廳。

“阿姐，城寨的地下水管是不是通到這里？“少年突然用叉子戳向桌上的菠蘿油，奶油順著酥皮裂縫滲成蛛網狀。葉漫新剛要回答，腰間Call機突然震動，液晶屏上血紅閃爍的“777“代碼刺得她瞳孔一縮。

林淑芬從收銀臺后探出身，圍裙上還沾著早市買菜的露水：“又要出案子？食完這啖豬扒包再...“話音未落，女兒已抓起米色風衣沖出門，玻璃門晃動的瞬間，街角報攤的收音機正播著《東方之珠》，悠揚旋律被警笛撕得支離破碎。

葉漫新匆匆趕到暴雨過后的九龍城寨，這里蒸騰著腥咸的水汽。她踩著濕滑的鐵梯向上攀爬，生銹的扶手在她的掌心留下紅褐色的銹跡，混合著不知名的黏液，觸感如同某種冷血動物的皮膚。頭頂晾曬的衣物滴落的水珠砸在她的后頸，帶著淡淡的漂白劑氣味——這讓她想起2025年法醫實驗室里的消毒水味道。

天臺的鐵門早已銹蝕變形，湯實倫用戴著黑皮手套的手強行推開了它，金屬摩擦的尖嘯聲驚起了棲息在水箱上的烏鴉。它們撲棱著翅膀飛向陰沉的天際，黑色的羽毛飄落在積水的平臺上，像是一封封來自地獄的信箋。

“注意腳下。“湯實倫的聲音低沉而克制，他手中的鍍金都彭打火機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冷冽的光芒。葉漫新注意到他點燃的不是香煙，而是一張現場照片——這是他的習慣，用這種方式來“祭奠“每一個兇案現場。

積水漫過葉漫新的帆布鞋，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她看見法醫林慕雪跪在水箱旁的身影，白色的防護服在灰暗的環境中格外醒目。林慕雪的手套上沾滿了暗紅色的污漬，當她抬起手時，葉漫新看清了她手中的東西——半截尺骨，上面布滿了參差不齊的咬痕。

“未成年女性，9到11歲，“林慕雪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兩到三周前。這些咬痕...“她轉動著骨頭，讓光線照在那些凹陷上，“齒距比正常人類大15%，但齒形又完全符合人類特征。“

葉漫新蹲下身，積水浸透了她的褲腳。骸骨散落在銹蝕的水箱邊緣，像是某種詭異的藝術品。她注意到頭蓋骨上黏著一張黃符紙，朱砂畫的符咒已經被雨水泡得模糊，但依然能辨認出幾個扭曲的字符。當她伸手觸碰時，指尖傳來一陣刺痛，幻象如潮水般涌來：油麻地果欄的冰鮮攤前，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正在交易。黑色塑料袋里露出成堆的雞腳，潮州口音的攤主一邊剁魚頭一邊抱怨：“又是五百斤？你當殯儀館要開全雞宴啊！“男人右眉上那道蜈蚣狀的疤痕隨著他數錢的動作不停抽動，一疊沾著魚腥味的港幣被扔在了案板上。

“Madam葉！“陳光耀的聲音像一記重錘將她拉回現實。這位肌肉虬結的警員正用身體擋在水箱的缺口處，深藍色西裝上沾滿了鐵銹和不明污漬。他刻意加重了“Madam“這個稱呼，眼神中的輕蔑毫不掩飾：“證物箱在那邊，勞煩高抬貴手。“

湯實倫的牛津皮鞋突然出現在她的視野邊緣。他用鋼筆敲打著水箱的外殼，生銹的鐵皮發出沉悶的回響：“通風管道的鞋印報告。“

陳光耀翻開筆記本，鋼筆字力透紙背：“回力牌WF-101型膠鞋，42碼。左前掌磨損深度2.3毫米，步態分析顯示這人走路時右肩下沉，可能有脊椎側彎或舊傷。“

丁馳嚼著薄荷糖晃了過來，警服襯衫的領口松了兩顆扣子，露出鎖骨處的關帝刺青。“有意思，“他瞇著眼睛說，“城寨的水電工都穿勞保鞋，穿回力鞋的要么是北佬，要么...“他的話音被樓下突然爆發的喧嘩打斷。

三個紋身青年被軍裝警押出麻將館，為首的那個對著鏡頭大喊：“我大佬同政務司司長食過飯！你們這些差佬等著收警告信吧！“葉漫新注意到湯實倫的下頜線瞬間繃緊，手中的打火機“咔嗒“一聲合上了蓋子。

在這之后，高成松佝僂的背影在紫外燈下顯得格外蒼老。老法證的白大褂下擺已經浸在污水中，但他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操作著手中的靜電吸附器。儀器發出的“噼啪“聲在寂靜的天臺上格外刺耳，驚動了藏在水箱底部的幾只潮蟲，它們慌亂地爬向更陰暗的角落。

“這道符畫得很有水平。“高成松用鑷子夾起半張未燃盡的黃符，在紫外燈下，朱砂繪制的符文泛出詭異的磷光。他布滿老人斑的手微微顫抖著，但眼神卻異常銳利：“起筆藏鋒，收筆帶煞，轉折處有'鶴膝'的特征——畫符的人至少練過十年書法。“

樓下涼茶鋪的吆喝聲隱約傳來，混合著城寨特有的霉味和血腥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cocktail。葉漫新注意到符紙邊緣粘著一片魚鱗，在藍光下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

林慕雪正在另一側處理骸骨，她手中的銀質探針精準地剝離著指縫間的藍色纖維。解剖刀在她指間翻飛，像一只銀色的蝴蝶。“工裝布料，“她突然開口，聲音冷靜得近乎機械，“七號線車工，看這捻向...“她將纖維舉向晨光，“只有九龍紡紗廠1988年的老式織機能織出這種紋路。“

葉漫新避開陳光耀審視的目光，蹲下身觀察水箱底部的青苔。幻象中的畫面越發清晰：鴨舌帽男人右眉的疤痕隨著他剁雞腳的動作不停扭動，黑色塑料袋滑落時，露出半張皺巴巴的貨運單——“周氏藥材“四個繁體字在油漬中若隱若現。

“高Sir，能定量分析氯丙嗪的含量嗎？“湯實倫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他的牛津皮鞋碾過積水，水面倒影被攪碎成無數碎片。

高成松從鋁制工具箱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氣相色譜儀，這臺九十年代的老古董機身貼滿了泛黃的校準標簽。他旋開檢測器蓋的動作小心翼翼，像是在給一件珍貴的古董懷表上發條。“每分鐘升溫10攝氏度，“他喃喃自語，“保留時間14.3分鐘，峰面積比對青山醫院的庫存樣品...“

儀器突然發出尖銳的蜂鳴聲，驚飛了停在水箱邊緣的烏鴉。它們撲棱著翅膀沖向灰蒙蒙的天空，黑色的羽毛紛紛揚揚地落下。

丁馳嚼著薄荷糖湊了過來，警服領口沾著廟街黑市特有的線香灰。“依我看，這些符咒就是裝神弄鬼，“他滿不在乎地說，“上個月在黃大仙廟...“他的話突然卡在喉嚨里，因為陳光耀正用鋼尺丈量鞋印，金屬刮擦混凝土的聲音讓人牙酸。

“步長72厘米，步角外擴8度。“陳光耀在筆記本上劃出深深的痕跡，鋼筆幾乎要戳破紙面。“這個撲街右腿肯定有舊傷，走路姿勢像只跛腳鴨。“他突然抬頭，用挑釁的眼神看著葉漫新，“Madam葉要不要親自試試？穿回力鞋在城寨走三圈，你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林慕雪突然將骸骨翻轉過來，解剖刀尖精準地指向后頸處一個細微的凹痕。“枕骨骨折形態很特別，“她的聲音依然平靜，“兇器應該是某種弧形鈍器，類似...“她罕見地停頓了一下，“類似斬骨刀的刀背。“

遠處傳來蝦餃叫賣的吆喝聲，葉漫新的思緒瞬間回到了幻象中的場景——冰鮮攤上那把沾著血絲的斬骨刀。一陣潮濕的風突然掀起符紙的殘片，其中一片飄落在她掌心，上面隱約可見“癸酉“兩個褪色的字符。

“今年是農歷雞年。“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高成松猛地抬頭，老花鏡后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有意思，“他慢條斯理地說，“在道教符咒中，'癸酉'常用來鎮壓'羽化之災'...“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符紙邊緣，“而羽化，指的就是禽類。“

現場突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連陳光耀都暫時停止了嘲諷。只有水箱里的積水仍在滴答作響，像是某種倒計時。葉漫新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這起案件遠比表面看起來要復雜得多。

等到警車緩緩駛出城寨時，已經是正午12:30。葉漫新將額頭貼在車窗上，看著外面的景象。北角春秧街的叮叮車軌道在烈日下泛著銅銹，菲律賓傭工正用竹扁擔挑運成箱的呂宋芒。穿校服的孩子們追逐著掠過車窗，手里「七仔」的思樂冰杯折射出七彩光斑。

“食個蝦餃先。“王成旺將外賣袋扔進后座，老人斑遍布的手指點著照片：“趙大強，城寨前任水電工，右眉有工傷疤——劉嬸說案發夜見過他在天臺燒紙。“

湯實倫突然急剎。十字路口有輛紅色豐田拋錨，花襯衫古惑仔正對軍裝警叫囂：“差人大曬啊？我大佬同船王飲過茶！“后視鏡里，葉漫新瞥見湯實倫下頜線陡然繃緊——關于他顯赫家世的傳聞，此刻比尸臭更令人窒息。

時間來到23:55，新記茶餐廳的霓虹招牌在夜雨中暈染成血色光團。葉漫新蜷縮在閣樓木椅上，放大鏡下的青苔樣本泛著霉斑。明仔用蝦餃在蒸籠擺出城寨地圖，突然抬頭：“阿姐，齒痕會不會像《聊齋》里的畫皮鬼？“

她剛要回答，木梯傳來吱呀聲。葉榮添端著燉盅進來，缺了半截的左手小指在蒸汽中若隱若現。“瑤柱白粥，“父親嗓音沙啞，“你媽煨了四個鐘。“陶瓷蓋揭開的剎那，她突然想起穿越前父親完整的手——這個身體原主的記憶正在緩慢蘇醒。

觸碰冷藏過的骸骨照片時，幻象再度涌現：鴨舌帽男人在昏暗倉庫用鐵鉗拔雞腳趾甲，滿地禽爪堆成小山。某個瞬間，他的工裝褲口袋露出半張「周氏藥材」的貨運單，收貨人簽名潦草如符咒。

凌晨1:25，重案組辦公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葉漫新將鞋印硅膠模型推向湯實倫：“回力鞋42碼的標準步距68厘米，但現場顯示72厘米——兇手故意加大步伐，讓身高推斷產生10厘米誤差。“

湯實倫的萬寶龍鋼筆在名單上劃出火星：“趙大強，身高172，穿42碼鞋。“他突然抬眼，鏡片反光遮住眸光，“怎么想到查家禽市場？“

“齒痕第三臼齒間距...“她鋪開雞腳解剖圖，“與禽類趾骨咬合度完全匹配。“

窗外驚雷炸響，暴雨再度傾盆。湯實倫的影子在案情板上拉長，遮住「周氏藥材」四個字。九龍城寨方向，某扇鐵窗后鴨舌帽的輪廓一閃而逝，很快被雨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