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把剛洗好的照片從相紙袋里抽出來時,午后的陽光正斜斜地穿過紗窗,在照片邊緣洇開一圈毛茸茸的金邊。照片里的她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白襯衫,站在老巷深處那面爬滿爬山虎的墻前,嘴角彎著個刻意練習過的弧度——這是她確診重度抑郁癥后的第三年,第一次主動走進照相館。
攝影師當時笑著說:“姑娘你笑起來眼睛里有光?!绷洲睕]說,那光是她對著鏡子練了半個月才擠出來的。那些在醫院里盯著天花板數點滴的日子,那些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連窗簾都不敢拉開的日子,像一層薄冰結在她眼底,稍不留意就會透出冷意。更沒說的是,拍照那天是她和丈夫周明結婚七周年的紀念日,周明在外地出差,給她發了條轉賬消息,附言“自己買點喜歡的”。
手機在桌面“嗡”地顫了一下,屏幕上跳出“沈宇”兩個字。林曉的指尖在照片邊緣頓了頓,指甲無意識地掐進掌心——她其實知道他會發來消息,就像知道月亮總會在夜里升起來一樣,是這段時間里揮之不去的規律。
“不是說最近狀態不好?還有心思拍這個?!彼南⒖偸沁@樣,裹著層試探的刺,像個想伸手碰火焰又怕燙的孩子。
林曉把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上,玻璃桌面映出她模糊的影子,白襯衫的領口被陽光曬得有些發燙。她想起上周在咖啡館見的最后一面,沈宇坐在對面,手指反復摩挲著咖啡杯的邊緣,說:“我知道你有家庭,可我控制不住想找你?!?/p>
那時窗外正下著小雨,雨絲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像一道又一道模糊的淚痕。林曉看著他眼下的青黑,忽然覺得累。這個男人,明明能在她咳嗽時第一時間遞上溫水,能在她隨口提過喜歡某支樂隊后,默默找遍全網買絕版CD,卻偏偏在最關鍵的地方拎不清——他總說“知道她有丈夫”,卻又總在深夜發來消息,問“他今晚不在家吧”。
他們認識在去年春天的一個讀書會。林曉那天穿著件灰撲撲的衛衣,縮在角落翻著一本舊詩集,是沈宇先搭的話?!澳阋蚕矚g里爾克?”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溫和,“我以前總覺得他的詩太沉,后來才懂,沉里才有勁兒?!?/p>
林曉當時愣了愣。很少有人會用“有勁兒”來形容里爾克,那些“日夜的追問”和“無星的夜”,像她婚姻里的常態——丈夫是個好人,會按時交家用,會記得給孩子開家長會,卻永遠讀不懂她眼底的落寞。沈宇的出現像一道裂縫,讓她在窒息的平淡里,窺見了一絲被理解的可能。
那段時間她的抑郁癥剛有反復,丈夫只是皺著眉說“你就是太閑了”,轉身就去書房處理工作。是沈宇每天發來消息,不說“你要開心點”,只分享些瑣碎的日常:“樓下的櫻花開了,像你上次穿的那件粉毛衣”“吃到家面館,老板放的醋和你一樣多”。那些帶著煙火氣的溫柔,像溫水慢慢漫過她心里結凍的河,讓她在某個失眠的深夜,鬼使神差地回了句:“有時候覺得,被你這樣惦記著,好像也沒那么難?!?/p>
消息發出去的瞬間她就后悔了。丈夫的鼾聲從隔壁房間傳來,均勻而沉悶,像一記記重錘敲在她心上。她有丈夫,有個上小學的女兒,床頭柜上還擺著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里的她笑得一臉安穩——這些都是她用盡全力守住的生活,怎么就差點在別人的溫柔里失了分寸?
“你是不是在我這里找到了戀愛的感覺?”沈宇很快打來電話,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雀躍。林曉靠在墻上,聽著聽筒里傳來的呼吸聲,忽然很想掛掉電話。她想說“不是的”,想說“我只是太孤獨了”,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沉默。
這種沉默被沈宇當成了默許。他開始更頻繁地聯系她,會在周明帶女兒去奶奶家的周末,發來消息說“我在你家樓下”;會在她生日那天,匿名寄來一束白玫瑰——那是她婚禮上用的花,連丈夫都忘了。
林曉把花插進花瓶時,手一直在抖。白玫瑰的香氣漫在客廳里,甜得讓她心慌。女兒放學回來抱著她的腿問:“媽媽,這花好香呀,是爸爸送的嗎?”她摸著女兒的頭,喉嚨發緊,說不出一個字。
“你勸我找個合適的人,可你就是最合適的?!鄙蛴詈髞碓陔娫捓镞@樣說,背景音里隱約有車水馬龍的聲音。林曉捏著手機走到陽臺,看見丈夫的車正緩緩開進小區,手指猛地收緊——她差點忘了,自己站在懸崖邊,身后是整個家。
她把沈宇的號碼拉進了黑名單,把那束白玫瑰扔進了垃圾桶??蓻]過三天,他又換了個號碼打過來,開口就問:“你是不是還在想我?你丈夫給不了你的,我都能給?!?/p>
“沈宇,我們到此為止?!绷謺缘穆曇艉茌p,卻帶著種破釜沉舟的平靜,“我有家庭,有孩子,這些比什么都重要?!?/p>
“家庭?”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點被戳破的氣急敗壞,“你敢說你對我沒有一點心思?你要是敢徹底斷了聯系,我就去找你丈夫談談,讓他看看自己的老婆,心里裝著別人是什么樣子!”
那是林曉第一次聽見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像平靜的湖面突然掀起巨浪。她握著手機的手開始發抖,不是怕,是生理性的厭惡——那些曾經讓她心動的溫柔,都變成了纏繞的藤蔓,勒得她喘不過氣。她想起女兒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想起丈夫雖然木訥,卻會在她生病時笨拙地熬粥,一字一頓地說:“沈宇,你別逼我?!?/p>
“逼你?”他冷笑一聲,“你以為我不敢?我知道你女兒在哪所學校,知道他公司的地址……”
“你是不是還想被關進去?”林曉猛地打斷他,聲音因為憤怒而發顫。她想起沈宇提過,年輕時因為沖動打了人,被判過半年緩刑。這句話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電話那頭的囂張,只剩下急促的呼吸聲。
林曉靠在墻上,胸口劇烈起伏。窗外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發疼,她忽然想起那些在醫院里的日子,醫生說“你要守住自己的底線,才能慢慢好起來”。她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曾經差點沒熬過來,抑郁癥最嚴重的時候,站在陽臺上都想往下跳。是想到女兒,才一步步爬回來的。”
“我現在活著的每一天,都覺得是賺來的?!彼穆曇袈届o下來,帶著種近乎殘忍的清醒,“我不會讓任何人毀了我的家,毀了我的孩子。你要是敢來,我會報警,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在騷擾一個有家庭的女人——你自己掂量掂量?!?/p>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曉以為他已經掛了,才聽見他低低地說了句“我知道了”,然后是忙音。
林曉掛了電話,看見丈夫提著菜走進樓道,趕緊抹了把臉,擠出一個笑容。手機屏幕還亮著,沈宇最后發來一條消息:“對不起?!?/p>
她沒回,直接刪了對話框,把這個號碼也拉進了黑名單。
傍晚丈夫在廚房做飯,女兒趴在客廳的地毯上畫畫,嘴里哼著幼兒園教的兒歌。林薇走到窗臺,把那張剛洗好的照片收進相冊。照片里的爬山虎在陽光下綠得發亮,像她此刻的心情——有過動搖,有過恍惚,但終究守住了該守的東西。
手機再也沒有震動過。
晚飯后,丈夫忽然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說:“今天路過照相館,看見你拍的寫真了,很好看。改天我們一家三口去拍套全家福吧?!?/p>
林曉靠在他懷里,聽著廚房傳來女兒的笑聲,眼眶慢慢熱了。原來安穩從不是轟轟烈烈的溫柔,是柴米油鹽里的體諒,是兜兜轉轉后才懂的珍惜。
她輕輕“嗯”了一聲,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全家福的相框上,亮得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