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海上推云手

檀香在黃銅博山爐里盤成蘇州河的螺鈿云紋，陸蘊儀月牙白的杭紡旗袍滾著蟹青緄邊，衩口暗繡的《牡丹亭》工尺譜隨她推拿動作起伏，恰似百樂門舞池里未散的狐步殘影。她腕間三寸寬的翡翠鐲子磕在解剖模型上，叮當聲混著留聲機里沈雪芬的《黛玉葬花》，把門外富家子們送的999朵厄瓜多爾玫瑰襯得像南京路廉價紙花。

「儂這截頸椎，比外灘匯豐銀行的石獅子還犟。」陸蘊儀蘸著雷允上藥油的手指突然發力，男人后頸霎時浮起豫園九曲橋般的紅痕。她發髻斜插的珍珠步搖晃出跑馬場賽道的弧度，忽然改用滬劇韻白念白：「周家少爺昨日送來十匣國際飯店蝴蝶酥，不及儂兩肩風霜入味?！?/p>

門外喧嘩驟起。穿Brioni高定的珠寶小開硬闖，鱷魚皮鞋尖踢翻紅木候診椅：「阿拉爺叔是華山醫院副院長！」前臺姑娘慢悠悠修著法式甲，香奈兒指甲油刷過「今日停診」的鎏金牌，朱紅如十六鋪碼頭的落日：「陸醫生在醫一樁廿年前的陳年槍傷，比儂爺叔的院長批文金貴。」

陸蘊儀旋開螺鈿漆盒，挑出根艾灸條在男人腰眼處畫圈：「當年在伏爾加河挨的槍子，倒比外頭赤佬識相。」她旗袍立領的盤香扣松了一粒，露出頸側淡青的針痕——上月為某位紅頂商人施金針引血術時留的紀念。

「唱段《申江夜曲》罷，比杜冷丁止痛。」男人面頰陷在蘇繡藥枕里，枕面雙面繡的靜安寺百樂門舞女圖正硌著他顴骨舊疤。

陸蘊儀忽將銀針插入他風池穴，針尾綴的景泰藍葫蘆在晨光中晃成國際飯店鐘樓：「白相人金老板上趟聽完這段，痛得把霞飛路三間綢緞莊契書都撂下了。」她開腔卻是《羅漢錢》調門，吳語咿呀混著推拿室熏蒸的當歸氣，把門外保時捷引擎聲熬成浦江夜霧。

藥柜玻璃映出她側影：月白旗袍漸變成弄堂口晾曬的陰丹士林布，翡翠鐲化作閘北五金廠女工的鋁飯盒。唯有腕間浪琴表滴滴答答走著，秒針追著1947年她在天蟾舞臺唱《貴妃醉酒》的碎步。

暮色漫過紅木診案時，陸蘊儀將熬稠的杏皮茶斟入鈞窯盞。門外水晶吊燈照亮第五個碎鉆禮盒的拋物線，她忽然俯身咬開男人襯衫第三顆扣，虎牙在鎖骨處印下比愛馬仕Kelly包更矜貴的齒痕：「下趟帶城隍廟梨膏糖來，靜安面包房的奶油小方，可比不上阿拉十六鋪的江湖氣。」

電梯降到底層時，前臺姑娘正將未拆封的蒂芙尼藍盒子拋進醫療廢物箱。陸蘊儀立在九層落地窗前，旗袍下擺的《牡丹亭》唱詞隨晚風漾開，恰似黃浦江面漂滿的玫瑰花瓣，在霓虹中碎成她藥柜里那排民國西施瓶上的冰裂紋。下午六時的仁濟醫院長廊，水晶吊燈被陸蘊儀耳畔搖曳的東珠耳墜晃碎成滿地星子。她踩著七寸JimmyChoo緞面鞋的足尖點在防滑地膠上，楊冪般的狐貍眼尾掃過走廊兩側堆積如山的愛馬仕橙禮盒——那些未拆封的珠寶與名表在暮色中泛著鈍光，像極了外灘褪色的霓虹。李淼鑫的指節叩在她腕骨凸起處，浪琴黛綽維納腕表的鱷魚皮帶深陷進雪膚，勒出十六鋪碼頭舊纜繩的印痕。

「陸醫生！」穿湯姆福特三件套的投行新貴踉蹌撞翻護士推車，瑞士蓮巧克力滾過陸蘊儀旗袍下擺的蘇繡蝶翼，「這個赤佬是儂新收的實習生？」

陸蘊儀絳唇輕啟，吳語裹著廣藿香尾調：「是阿拉弄堂里穿開襠褲辰光的竹馬。」她足尖踢開某位潮商送的寶格麗藍盒子，藍寶石項鏈在防滑地膠劃出黃浦江支流的弧光。身后傳來紀梵希高定西裝撕裂的脆響，某位小開撕破了袖口貂絨內襯。

地下車庫里，邁巴赫62S如黑曜石剖開暮色。陸蘊儀蹬掉高跟鞋，裹著15D天鵝絨絲襪的玉足踩上真皮座椅，楊冪般纖細的腳踝從旗袍開衩處漏出半截，晃得后視鏡里的消防栓都泛起銅銹。她補口紅的鎏金鏡面掠過中銀大廈的玻璃幕墻，纖指旋動車載音響，周璇的《天涯歌女》混著跑馬地賽駒的嘶鳴淌出。

「開慢些，」她咬開顆妃子笑，荔枝汁濺在男人握方向盤的虎口，「要讓恒生銀行的霓虹看清阿拉私奔的架勢?！箺顑缡降牧~眉在暮色中揚起，旗袍立領的盤香扣松了兩粒，露出頸側淡青的靜脈紋路——像蘇州河支流隱入老閘北的肌理。

大三元酒樓的八十八盞琉璃宮燈次第亮起，映得陸蘊儀湘妃色真絲戲服上的百蝶振翅欲飛。楊冪般的精致面龐描著京劇鳳梢妝，水袖甩開時驚起梁間宿燕的絨毛：「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程派唱腔裹著蘇州評彈的糯，點翠頭面隨云板輕顫，垂落的東珠串正巧掃過男人執著的鈞窯茶盞。

門外人群已圍成三重人墻。「讓我進去聽半句！」穿香云紗的阿婆竹骨傘尖戳著門童制服，「四十年前在平安大戲院聽過陸小曼的《游園》，今日定要比較比較！」保安默默展開灑金宣紙扇，遮住雕花門縫里漏出的半闕唱詞。

陸蘊儀旋身臥魚，楊冪式纖腰折出驚心動魄的弧度。戲服下擺湘繡牡丹在青磚地綻放，她忽將水袖拋向二樓包廂，纏住那盞描金走馬燈：「李先生當年在百樂門包場，可沒今朝這般闊氣？」眼波流轉間，耳墜的翡翠蜻蜓晃出國際飯店鐘樓的光斑。

子夜更聲撞碎最后句拖腔時，她戲妝未卸便跌進紅木官帽椅。胭脂蹭在男人領口，比維港夜色更艷三分的唇印，正正蓋住顧婉清昨日咬出的齒痕。窗外珠江水泛起魚肚白，跑堂輕手輕腳撤下涼透的蝦餃皇——澄皮上還凝著她唱「良辰美景奈何天」時呵出的霜氣。陸蘊儀的霞飛路老洋房內，百樂門式水晶吊燈在柚木護墻板上淌出鎏金河。楊冪般的瓷白面容陷在湘妃色戲袍堆疊的云紋里，水袖垂落處壓著本泛黃的《良友》畫報——封面上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陸小曼，正與她枕邊未卸的翠翹頭面隔空對望。

「明朝帶兩匣國際飯店蝴蝶酥來，」陸蘊儀嵌著東珠的指尖劃過男人喉結，在昨夜胭脂印旁又添新痕，「靜安寺的奶油味，最配阿拉黃浦江的浪頭。」

地下車庫的邁巴赫S680碾過法桐落葉，車燈驚飛了圍堵在鐵藝雕花門前的公子哥們。穿杰尼亞三件套的潮商踹翻香奈兒禮盒，愛馬仕絲巾纏住保安亭欄桿：「赤佬！阿拉送陸醫生的寶璣那不勒斯皇后還在保險箱落灰！」

李淼鑫旋開柏林之聲，德彪西的《月光》漫過檀木香氛系統。后視鏡里，陸蘊儀臥室的絹絲簾忽然掀起一角，東珠耳墜在暮色中劃出蘇州河支流的銀光。

荔灣江畔的玻璃幕墻倒映著三輛座駕：瑤瑤的甲殼蟲車頂落滿木棉絮，娜娜的牧馬人輪胎縫嵌著呼倫貝爾紅土，顧婉清的庫里南尾燈還沾著松花江的冰晶。270度觀景臺上，深紫真絲睡袍被夜風掀起下擺，露出她腳踝的鄂溫克族銀鈴——此刻正隨珠江潮氣輕吟。

「陸醫生的戲袍，可比我送你的貂裘暖和？」顧婉清未轉身，哈爾濱雪水淬過的嗓音已漫過男人肩頭。

他虎口薄繭陷進她腰窩，松花江冰釣練就的力道揉散了廣繡睡蓮紋：「你三舅媽腌酸菜的陶缸，還在老宅地窖等咱們?！?/p>

主臥的埃及棉床單浸著順德雙皮奶的乳香。瑤瑤的碎花吊帶裙滑落處，露出腰間新紋的紫荊花紋身；娜娜的皮質睡裙裂開道縫，鄂爾多斯銀鏈在草原月色下泛著狼牙的冷光。顧婉清被拋向鵝絨被時，腕間翡翠鐲撞響黃銅床欄——那雕紋復刻著防洪紀念塔的冰棱。

「東北虎下山啦！」娜娜用蒙語笑罵，銀鏈纏住男人腕間的浪琴表。瑤瑤的廣繡帕子蒙住智能燈光，滿室昏黃里，顧婉清咬開他襯衫第三顆母貝扣，虎牙在舊槍傷旁烙下新痕。

珠江夜霧漫過防彈玻璃時，三具雪膚已融成查干湖冬捕的網。陽臺風鈴驚起夜鷺，振翅聲混著娜娜未盡的草原長調，在荔灣上空織就比霞飛路霓虹更迷離的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