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飛雪不停，不見今夜月。遠處燈火明亮，連綿不絕的亭臺樓，被覆上一層皚皚細雪。

一方茶樓坐落于繁華街巷，青灰色的石磚襯出古樸典雅的范圍。

二樓書房內，幽靜而深邃。輕啟門扉，入眼室內正中立著一張寬大書桌，桌上展開幾卷經書，桌旁坐著位玄衣男子。

壁上不見山水花鳥，只見得兩幅字畫，絹本上用小楷在上邊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另一副寫“歲年往復，不提春時節。”

另一側窗前，一青衣男子立于窗前，右手摩挲著手中折扇，透過窗棱，透過窗外枯丫，望著遠處白雪皚皚，細雪無聲落在他鼻尖，只留下清淺的水跡。

來人將手中雁翎刀放于桌上，抬手拿起桌上一盞清茶飲下，開口道：“新歲將近，近日錦衣衛倒是有我忙的。”隨后左右張望了會，又笑道：“看來有比我來的還晚的主兒啊。”

窗邊男子回頭輕飄飄開口：“謝景翊，你活兒多啊，大駕光臨這寒地倒是讓我這地方蓬蓽生輝了。”

“哎哎，我是有正經要事的，忙著呢。再說了，蓬蓽生輝怎么也用不到我身上啊，”謝景翊哄著笑后退兩步，又站直了身，“得用給我們沈四公子了。”

宋覺時右手摸著折扇，睨他一眼，回頭自顧自的眺望遠方了。

謝景翊斜靠在房梁側，朝桌旁玄衣男子抬頭打了招呼，說：“橫玨，許久不見，蕭老爺子在東邊還好嗎？”

“精神頭足著呢，坐鎮帳中總瞰全局，還是比我厲害。”蕭橫玨無奈道。

過了一會沉聲說：“東邊戰事吃緊，倒也算壓得住，若不是前段時間謝家運來的那批糧食，今年冬天，怕是不好過。”

“沒糧是道硬檻，明日我進宮見過皇上，要同他說，這是東邊幾十萬人的溫飽問題，不是幾萬人。”

“你同皇上說了，皇上便會撥糧嗎，不見得。”謝景翊從桌上拿了個果子，靠在一旁倚著房梁說道：“只怕是皇上有心忌憚蕭家，不愿撥糧了。”

“哎……”

二人不約而同地發出幾聲輕嘆，傳入窗前站著的宋覺時耳中，與此同時，聽著不遠處零零散散的陣陣馬蹄聲，融于雪色中，發出沉悶的聲響，一陣子功夫，已到了蕓莊口，他扭頭同那二人輕聲說：“蕭家的糧來了。”

二人皆是一愣，反應了一會，宋覺時走向桌前分茶，一會兒功夫，門外傳來幾聲叩門響，隨后推門進來的，正是沈行川和裴元安。

宋覺時看著來人輕聲笑，“我們的算盤童子也來了。”話剛落，就激的裴元安兩眉一豎，瞅著書桌上的宣紙揉成團砸他，嘴里罵不停。

謝景翊吊兒郎當靠著房梁，歪頭率先開口：“明燭，長洲，可算來了。”

沈行川放下手中東西走過去跟人碰拳，笑著罵道：“謝子衡，你終于不是日日跑不見影的大忙人了？”

“今個不是我輪值，這幾日閑下來可不就見著我了，新歲一來，就又有的忙了。”謝景翊跟他碰拳，回答道。

一旁的裴元安沒好氣：“你們錦衣衛人死絕了？叫你個千戶每天忙沒完了。”

宋覺時適時出聲：“你看他每天沒影跑，實際上哪累著他了，最會給自己偷閑了。”

“錦衣衛這行當不好當啊，今日我去詔獄查白家落獄的冊子，那戚老狐貍還給我捉丟了人。”沈行川想起這事就面色不佳，打心眼里對戚青有大意見，“我要是不查，倒又叫他糊弄過去了。整天作威作福認爹認祖宗，老不死的自己落得清閑，下邊人快罵死他了吧。”

“還成，仗著你沈四皇子的威風，那小地方哪有人敢給我甩臉子看，老東西心里沒裝著些正經要事，手底下人都不是什么正經東西，今夜查抄白家的事換了我去，包辦漂亮的。”謝景翊晃晃悠悠說。

沈行川唇彎了彎，過去照著他肩膀給了一拳。坐在身側圈椅上，持盞品茗，道：“橫玨，好久不見。”

又說：“蕭老將軍坐鎮東邊，可比任何人叫我放心，父皇多思多慮，又有奸人吹耳旁風，難免忌憚蕭家兵權，蕭老將軍辛苦，替大寧守了半輩子東邊，缺什么要什么，盡管開口問我沈行川要，宮里出不來的錢糧，我沈行川從明王府自掏腰包的補，寒天臘月，寒了誰都不能寒數萬將士的心。”

此言不為其他，更絕非虛與委蛇，蕭橫玨是他沈行川的兄弟，就斷然沒有讓兄弟替自家守著江山還餓著肚子的說法，哪怕將來皇位和天下不是他的，他也絕然無悔。

蕭橫玨心中感激，他知沈行川為人作風，知他們兄弟一場，知兄弟不喜別人和他客氣，但還是要謝。

不等他開口，沈行川又說：“橫玨，莫要謝我，你和蕭老將軍帶著將士們替大寧鎮守北邊戰場，守的固若金湯，外敵不敢來犯，合該是我沈行川大擺筵席，拎上數壺好酒上門答謝。”

窗外枯枝總算承不住落雪重量，被壓的變了形，折了枝。

蕭橫玨低著頭輕笑，不一會，抬頭執杯，以茶代酒，敬了摯友。

茶湯色正，茶香馥郁，盛在暗青色雕花盞中，漾著碧波。

一旁窗前立著的宋覺時早已回身，左手邊接著的是裴元安扔過來的宣紙團，右手握著自己的折扇，正斜著身子靠在窗前扒拉自個兒身旁的綠植葉子。

室內一陣緘默，惹得宋覺時抬頭，隔空與沈行川對上視線，微微頷首示意。

不由想起，去年今時恍如昨日。也是聚在蕓莊，半大的少年郎圍坐在書桌前，替即將遠征的摯友送行。今朝今時，少年又聚蕓莊，討謀論策，思慮的事情從喝酒玩樂變成了憂國憂民。

宋覺時從屋角書格中取出一卷，置于桌上平攤開，開口掀起正題道：“景翊前些時日托我整理地方賬本，細看之后我覺察出些毛病，江城記賬有差錯”

裴元安來了精神，從旁側彈了過來探頭探腦的說：“厲害啊宋大才子，這么快就查出來了。”

“畢竟清秋不會每天被逼著撥算盤，比你松快的多。”謝景翊在一邊見縫插針的擠兌他，嘴角噙著笑。

“前年江城江家有批糧食出運，條子批下來的是12000石糧食，往鹽城下運的賬上記的是7000石糧食”

這中間的虧空不是一筆小數目，這批糧食到了鹽城就是往西北運的三旬軍糧，少了近半數。

幾人心下皆是一驚，難怪西北打的難，到手的糧食少了半數，怎么能打的簡單。

“之后，我讓景翊找人查到，虧空的這半糧食，第二個月江家同張昌做了筆交易，一方拿糧，另一方出銀子。”

謝景翊出聲拋出問題，“寧安侯要這批糧食做什么用。”

“買糧還能做什么用，自然要往肚子里扔。”裴元安簡單答道。

買糧？糧食還能做什么用，自然要填飽肚子，寧安侯哪來那么多人的肚子要填？那可是7000石糧食。

沈行川在心里深究了一會，同其他人說，“寧安侯尚未婚娶，寧安侯府除了他張昌就是管家婆子，人丁不足以吞的下這么一批糧食。”

“不管怎么說，賬上的問題是挑出來了。”蕭橫玨出聲慰道。

“況且寧安侯彪炳戰功，寧都誰人不曉，他沒理由做那些事。”

沈行川沒出聲，靜靜聽著蕭橫玨談語。

過了一會，抬眼朝向宋覺時，謝道：“清秋，麻煩你了。”

宋覺時朝他點了點頭，又說：“世事難料，不可不防。明燭，需得多留意。”

沈行川飲盡盞中茶水，點頭應是。

窗外枯枝在風雪中搖曳，在月光投射下映在室內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