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歡的指甲深深摳進井壁的鹽霜里,嫁衣上的金絲牡丹被鹵水浸得發黑。二妹沈玉蓉繡著珍珠的繡鞋正碾在她手背上,井口透下的月光碎成她瞳孔里搖晃的星點。
“大姐姐莫怪我心狠。“那張與前世分毫不差的笑靨俯下來,鬢邊紅珊瑚步搖垂在井沿叮當作響,“誰讓父親昨日當著眾掌柜的面夸你'天生商骨'?“
【回廊暗處傳來鐵算盤撞擊聲,沈清歡瞥見一角竹青色杭綢直裰——是堂兄沈柏舟。這位掌管鹽倉的賬房先生,正用金絲楠木算籌記錄著謀殺進程。前世正是他做的假賬,讓沈家背負八十萬兩鹽課虧空。】
刺骨冰水漫過腰際時,沈清歡突然記起這是建安十七年霜降夜。前世她溺死在沈家鹽井的第七日,整支運往幽州的鹽船會在潼關遭劫,父親被扣上“通敵叛鹽“的罪名,沈氏百年鹽引被戶部盡數收回。
“你可知這井底沉著什么?“沈玉蓉忽然壓低聲音,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刮過井欄青苔,“當年祖父私藏的鹽稅密賬,足夠讓沈家...“
【井口月光忽然被黑影遮蔽,沈清歡聞到熟悉的沉水香——是常年給貴妃娘娘供香的顧家嫡女顧晚晴。前世這個看似柔弱的調香師,實則是三皇子埋在南方的暗樁,此刻她裙裾間漏下的香灰,正無聲記錄著井邊對話。】
咸澀井水嗆入喉管的剎那,沈清歡眼前炸開一片猩紅。不是走馬燈,而是如畫卷鋪展的未來三日:父親在祠堂自刎的血濺上“鹽通天下“的匾額,八歲的庶弟明修被官差拖走時死死攥著她送的九連環,碼頭上三十六艘鹽船燃起的黑煙把揚州城的月亮熏成鐵銹色。
“咚——“
后腦撞上井底硬物的鈍響中,沈清歡摸到個冰涼的銅盒。鎖扣處“鹽鐵使司“的燙金印鑒被鹵水蝕得斑駁,盒內賬冊上赫然記著永隆三年各州鹽稅虧空——這正是前世抄家時突然出現的“罪證“!
“還剩三日。“她將銅盒塞進嫁衣暗袋,舌尖舔到齒間殘余的咸腥。井壁上凝結的鹽晶忽然泛起幽藍微光,那些晶簇竟在她掌心聚成個倒懸的沙漏,細碎鹽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墜落。
水面上傳來沈玉蓉驚慌的呼喊:“快封井蓋!西跨院燈籠往這邊...“話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重物落水的巨響。沈清歡借鹽晶藍光抬頭,看見個玄色身影如鷂鷹般破開水面,蟒紋箭袖掃過她眼前時帶起一串銀亮的水泡。
“閉氣。“
帶著沉香氣息的手臂箍住她腰身,那人靴尖在井壁輕點,竟是踩著鹽晶凸起直躍而上。沈清歡在出水剎那猛吸一口氣,月光下看清救她之人腰間懸著的鎏金魚符——那是專司鹽務的皇商才有的令牌。
【假山后傳來瓷器碎裂聲,沈清歡瞥見個倉皇逃離的窈窕背影——是父親新納的柳姨娘。這個揚州瘦馬出身的寵妾,右手尾指戴著翡翠護甲,與三日前來府中彈唱《廣陵散》的琴師如出一轍。前世她毒殺父親時,用的正是藏在護甲里的孔雀膽。】
“姑娘可認得此物?“男人濕透的廣袖拂過她腕間,纏絲金鐲突然彈開暗格,露出半卷泛黃的海疆圖。他低笑時喉結上的水珠滾落進沈清歡衣領,“能打開沈家祖傳九竅鎖的,果然只有真正的繼承人。“
鹽場方向突然傳來急促的梆子聲,三十六聲連響代表鹽船遇險。沈清歡撫著仍在滲血的掌心,鹽晶沙漏在袖中發出細微嗡鳴——倒計時開始了。
“未時三刻,西市布莊走水。“她望著遠處漕運碼頭的點點漁火,突然拽住男人腰間玉佩,“我要租用蓬萊港三艘快船,用這個抵押金夠不夠?“
【垂花門閃過半張陰鷙面孔,漕幫二當家趙鐵鷹的玄鐵指套扣在門框上。這個表面效忠沈家的江湖人,實則是幽州節度使安插的眼線。他腰間牛皮囊里露出的火折子,與前世燒毀鹽船的琉球火油氣味相同。】
男人指尖撫過她尚在滴水的發梢,突然俯身咬破她耳垂吮了口血:“蕭某的船,只載能破死局之人。“他轉身時蟒紋袍角掃過井臺青磚,沈清歡才發覺那上面用鹽粒嵌著句梵文——正是前世她在刑場火堆里看到的密語。
鹽井深處傳來銅盒與井壁碰撞的回響,沈清歡將浸透的嫁衣甩在井欄上。前世她為這“揚州第一嫁衣“學了三年蘇繡,卻不知金線里摻著能讓人渾身綿軟的西域迷迭香。遠處傳來沈明修背《鹽法輯要》的童聲,那孩子過目不忘的本事,此刻倒成了最好的見證。
“阿姊!“明修抱著算盤從回廊跑來,琉璃燈照見他衣擺沾著的褐色藥漬,“你房里的安神湯...“他忽然瞪大眼盯著沈清歡血跡斑斑的中衣,“二姐姐方才說你去庫房查賬...“
【月洞門外響起環佩叮咚,大夫人王氏的翡翠抹額在夜色中泛著冷光。這個吃齋念佛的當家主母,此刻佛珠正碾過袖中密信——那是用《金剛經》字跡加密的指令,來自她出家為尼的胞姐,如今已是太后身邊的掌燈女官。】
沈清歡用纏絲金鐲絞下一截浸透的袖口,鹽晶沙漏在布料上灼出個焦黑的“酉“字。她將碎布塞進弟弟手中:“明日辰時三刻,帶著這個去萬和當鋪找陳掌柜。“前世明修被發配嶺南前,正是這位漕幫出身的朝奉偷偷塞給他半塊炊餅。
鹽場方向的梆子聲愈發急促,沈清歡赤足踏過滿地鹽粒。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宛如一柄將出鞘的吳鉤。前廳已傳來二叔沈硯山怒斥管事的聲響,那柄他常年把玩的錯金鐵算盤,此刻正在梨花木桌上敲出清脆的節奏。
“潼關鹽船沉沒的時辰,該到了。“她將銅盒賬冊浸入養著睡蓮的陶缸,墨跡遇水顯出血紅的官印。沈清歡突然想起蕭景翊躍出鹽井時,后頸有道形似火銃灼傷的舊疤——那位置與五年后東瀛使臣進獻的“鐵炮圖“上標注的致命處分毫不差。
【西廂房突然傳出凄厲鴉鳴,馴養黑鴉的突厥商人阿史那羅正在窗紙后冷笑。這個用三十頭戰馬換取鹽引的胡商,袖中滑落的銀票印著戶部侍郎私章。前世他獻給皇帝的“天降祥瑞“,實則是用沈家鹽船偷運的漠北鷹隼。】
鹽晶沙漏在掌心發出灼熱,倒計時顯示還剩六十七個時辰。沈清歡從妝奩底層摸出枚生銹的泉刀,這是她及笄那年私鑄的“沈氏錢“,正面陽文是“鹽通四海“,背面陰刻的卻是...
“大姑娘!“侍女春杏跌跌撞撞沖進來,袖口沾著馬廄的草料,“老爺方才在鹽倉昏倒了!醫師說是中了雷公藤的毒...“
【窗外竹影婆娑,藥童打扮的少年正用銀針試探馬槽殘渣。他是回春堂少主裴玄之,看似溫潤的杏林世家傳人,食指卻有長期握劍的薄繭。前世他用來救人的金針,最后全數釘進了沈玉蓉的琵琶骨。】
沈清歡指尖的泉刀突然崩開道裂痕。她望著銅鏡里自己蒼白的臉,突然笑出眼淚——原來這場殺戮,早在父親夸她“天生商骨“時就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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