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年，春的腳步格外遲緩，柳鎮仿佛還沉睡在寒冬的余韻里。河道蜿蜒穿過小鎮，河面的冰碴子固執地漂浮著，即便到了驚蟄，也絲毫沒有消融殆盡的意思。小鎮里，灰瓦白墻的屋舍錯落有致，石板路濕漉漉的，泛著冷光，街邊的鋪子大多半掩著門，偶爾傳出幾聲慵懶的吆喝，給這蕭索的景致添了幾分煙火氣，卻又更襯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寥。
阿秀坐在烏篷船里，船槳劃開薄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每一聲都像敲在她緊繃的神經上。她蓋著繡著石榴花的杭綢紅蓋頭，那鮮艷的紅色本該洋溢著喜慶，此刻卻讓她覺得壓抑。阿秀輕輕摩挲著蓋頭邊緣，指尖觸到那發硬的經緯線，心里明白，這所謂蘇州瑞蚨祥的料子，實則摻了半成木棉。想起前日偷聽到的那些閑言碎語：“陳老爺急著要孫兒，連新婦都是挑屁股大的……”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羞憤與難堪交織，可又無處發泄，只能將這份委屈默默藏在心底。
河岸飄來艾草混著紙錢的味道，阿秀皺了皺鼻子，正無端感到不安時，船頭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她下意識地攥緊陪嫁的樟木匣子，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緊接著，艄公啐了一口：“晦氣！剛撈上來個溺嬰，臍帶還連著胎盤呢！”阿秀的心猛地一緊，恐懼瞬間攥住了她。紅綢邊緣掀起一道縫，她瞥見蘆葦蕩里那團青紫色的東西，像被踩爛的紫云英，胃里頓時一陣翻涌。
“姑娘快閉眼！”陪嫁丫鬟春桃急忙伸手按下蓋頭，聲音里滿是焦急，“今兒可是您大喜的日子。”
阿秀緩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內心的波瀾。可那搖晃的船頭、艄公的咒罵和河中溺嬰的慘狀，如陰云般籠罩著她，怎么也驅散不開。她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自己的家，那個雖不富裕卻充滿溫暖的地方，在這兵荒馬亂的民國，家就是她最后的避風港。
民國三年，世道并不太平。新的思潮雖已在大城市涌動，可柳鎮這樣的小地方，依舊守著舊俗，百姓們在軍閥混戰、苛捐雜稅的夾縫中艱難求生。阿秀一家住在小鎮邊緣，一座矮小破舊的房子里。屋頂的瓦片缺了好幾塊，每逢下雨天，屋內便擺滿了接雨水的盆盆罐罐，滴答滴答的落水聲，是阿秀童年最熟悉的伴奏。房子狹小昏暗，一家人擠在一起，轉身都困難，可那局促的空間里，卻總是回蕩著歡聲笑語。
阿秀家中姐妹眾多，她排行老三，上頭有兩個姐姐，下頭還有個妹妹。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父親每日早出晚歸，在鎮上的米鋪做伙計，微薄的薪水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母親則操持著家中大小事務，洗衣做飯、縫補漿洗，一刻也不得閑。盡管生活艱難，母親卻總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讓這個簡陋的家充滿溫馨。
小時候，夜幕降臨，一家人圍坐在昏暗的油燈下。昏黃的燈光搖曳不定，映照著姐妹幾個稚嫩的臉龐。母親放下手中的針線活，開始講古老的故事。從嫦娥奔月到牛郎織女，從孟姜女哭長城到白蛇傳，每一個故事都聽得阿秀如癡如醉。母親粗糙的手輕輕撫摸著她們的頭發，那掌心的溫度，順著發絲傳遍全身，讓阿秀覺得無比安心。
夏日的夜晚，悶熱難耐，一家人便把竹椅搬到院子里乘涼。阿秀和姐妹們躺在竹椅上，望著滿天繁星，聽著母親講故事。姐姐們會時不時地提問，阿秀則睜大眼睛，聽得入神，心中滿是對故事中奇幻世界的向往。妹妹年紀小，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母親會輕輕把她抱進屋里，再回來繼續講。
冬天，屋子里冷得像冰窖，一家人擠在一張炕上，蓋著破舊的棉被。母親會在睡前把炕燒得熱乎乎的，姐妹們緊緊挨著，互相取暖。阿秀躺在被窩里，聽著母親均勻的呼吸聲，感受著身邊姐姐們的體溫，心里想著，要是能一直這樣該多好。
阿秀還記得有一次，姐姐過生日，母親沒錢買新衣服，就把自己年輕時的一件舊旗袍改了改，給姐姐穿上。姐姐穿上旗袍，在鏡子前轉了一圈又一圈，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阿秀和妹妹們圍在姐姐身邊，羨慕不已，母親看著她們，笑著說：“等你們過生日，娘也給你們改漂亮衣服。”那一刻，阿秀覺得，即便沒有新衣服，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
天剛蒙蒙亮，柳鎮還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遠處的山巒和錯落的屋舍影影綽綽，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畫。為了貼補家用，阿秀和姐妹們早早便學會了做女紅。阿秀和姐妹們今晨也是天未亮便已在昏暗的堂屋里，就著那點昏黃的燈光，開始了一天的女紅勞作。屋內陳設簡單，一張破舊的木桌被擦得干干凈凈，桌上擺放著針線笸籮，里頭是些粗細不一的棉線、長短各異的繡花針和五顏六色的絲線，這便是她們貼補家用的“家伙什”。
阿秀的手指在繡布上靈活穿梭，她正在繡一塊手帕，繡的是自家院子里春日綻放的桃花，花瓣粉嫩，花蕊嬌黃，栩栩如生。姐姐們也各自忙碌著，有的在繡荷包，上面繡著象征吉祥如意的牡丹，有的在縫補衣物，飛針走線間，是生活的細碎與堅韌。母親在一旁指導著，時不時放下手中的活計，幫阿秀調整一下針法，或是給姐姐們一些配色的建議。一家人沉浸在安靜又溫馨的氛圍里，只有針線穿過布料的輕微聲響，仿佛在編織著生活的希望。
到了趕集的日子，阿秀和姐妹們精心將繡好的手帕、荷包整理好，用一塊干凈的布包起來，帶著滿心期待前往集市。集市在鎮中心，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平日里冷冷清清，一到趕集日，便熱鬧非凡。攤位一個挨著一個，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貨物，有新鮮的蔬菜水果、琳瑯滿目的小飾品、熱氣騰騰的小吃，還有各種農具和生活用品。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煙火氣。
阿秀和姐妹們找了個角落，擺好攤位，不一會兒，便有顧客前來挑選。阿秀緊張又期待地看著顧客，當有人夸贊她們的繡工精美時，她的臉上泛起紅暈，心里滿是自豪。每賣出一件繡品，換來那幾枚銅板，她都覺得離那個心儀的東西更近了一步。
阿秀一直心心念念著鎮上唯一布莊里的一塊碎花布。那布莊坐落在街角，門面不大，卻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布料，五彩斑斕，在微風中輕輕飄動，像一道絢麗的彩虹。終于，阿秀攢夠了錢，懷著忐忑又興奮的心情走進布莊。店內彌漫著淡淡的棉布香氣，柜臺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布料，每一匹都散發著誘人的光澤。
阿秀站在柜臺前，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只看到了寶藏的小鹿。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一匹匹布料，感受著它們的質地，仔細比較著顏色和價格。有的布料太過昂貴，她只能輕嘆一聲放下；有的顏色過于艷麗，不符合她的喜好；還有的質地粗糙，手感不佳。她在布料間徘徊許久，終于找到了那塊心儀的碎花布。那布料上的碎花清新淡雅，藍色的底布上點綴著白色的小花，仿佛藏著整個春天。
阿秀小心翼翼地掏出錢袋，錢袋是母親用舊布縫的，上面繡著簡單的花紋，承載著母親的愛意。她一枚一枚地數著銅板，心里既緊張又激動，生怕錢不夠。數完最后一枚銅板，確定足夠買下這塊布時，她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把碎花布抱在懷里，阿秀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她想象著用這塊布做一件漂亮的衣裳，穿著它走在小鎮的石板路上，那該有多美。
如今，坐在這迎親的烏篷船上，阿秀想起那段時光，仿佛隔了千山萬水。曾經簡單純粹的快樂，在即將踏入陳家大門的這一刻，變得遙遠而模糊。她撫摸著陪嫁的樟木匣子，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未來等待她的會是什么，只覺得那些為了一塊碎花布而努力的日子，是生命中最溫暖、最美好的回憶。
阿秀坐在烏篷船里，隨著船身輕輕晃蕩，望著逐漸靠近的柳鎮，想到自己即將嫁入的陳家，心中滿是不安與忐忑。
陳家在柳鎮，那可是跺跺腳鎮子都要抖三抖的顯赫人家。從遠處便能瞧見陳家氣派非凡的宅子，朱紅色的大門高大厚重，上面的銅質門環在日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光。宅子占了小半條街，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氣派的圍墻蜿蜒曲折，將里頭的繁華深深藏起。
陳老爺是個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多年來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從最初的小本買賣做起，靠著過人的膽識與謀略，將生意越做越大。如今，鎮上的綢緞莊、米行、布坊，大多都有陳家的股份，往來的商賈都對陳老爺敬畏三分。
陳夫人出身名門，自幼接受良好的閨閣教育，舉手投足間盡顯優雅氣質。她頭戴精美的珠翠，身著綾羅綢緞，手腕上的翡翠鐲子水潤剔透，一看便價值不菲。平日里，她管理著陳家上下大小事務，賞罰分明，下人在她面前都規規矩矩，不敢有絲毫懈怠，那當家主母的威嚴，讓人不敢直視。
阿秀看著那近在眼前的陳家大宅，心中像揣了只兔子般怦怦直跳。她想到自己寒微的出身，不過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家中狹小破舊，與這陳家的奢華形成鮮明對比。她深知自己嫁過去，就如同一只不起眼的麻雀飛進了華麗的鳳凰窩，未來的日子必定充滿未知與挑戰。她害怕自己不懂陳家的規矩，會遭人嫌棄；害怕在這富貴場中，迷失了自己。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硬著頭皮，踏入這扇未知的大門，努力適應新的生活。
離家前的那個晚上，母親把阿秀叫到身邊，昏暗的燈光下，母親的眼神滿是擔憂與不舍。“阿秀啊，你這一嫁進陳家，就是陳家的人了。”母親拉著阿秀的手，聲音有些哽咽，“陳家是大戶人家，規矩多，你凡事都要小心謹慎，千萬別出岔子。”母親一邊說著，一邊把準備好的東西塞進阿秀的樟木匣子，“這包鹿胎粉，你記得按時吃，聽說能助孕，陳家老爺夫人盼孫兒心切，你得早日給陳家開枝散葉。還有這兩本……”母親頓了頓，臉微微泛紅，“雖說不好開口，但這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你抽空看看。”阿秀接過那兩本裹著《女誡》封皮的春宮圖，臉也紅了，低著頭不敢看母親。最后，母親拿起那枚雕著麒麟送子的銀鎖，輕輕掛在阿秀的脖子上，“這銀鎖是咱家的傳家寶，你戴上它，定能順順利利生下大胖小子。到了陳家，要孝順公婆，和丈夫好好過日子，別讓家里人操心。”阿秀眼眶濕潤，用力地點點頭，“娘，我都記下了。”
烏篷船緩緩前行，船槳劃開水面，發出單調的聲響，仿佛是阿秀此刻紛亂思緒的注腳。細密的雨絲不知何時飄落，打在船篷上，滴答滴答，更添幾分凄清與孤寂。
阿秀在蓋頭下，雙手不自覺地揪緊衣角，心中五味雜陳。想到家中貧寒的父母，為了自己的嫁妝四處奔波操勞，她滿心都是愧疚與不舍；又想到即將面對的陳家，那深宅大院里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嚴苛的規矩，恐懼與不安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河岸的垂柳在風雨中搖曳，像是在為她的命運悲嘆。阿秀望著模糊的雨幕，深吸一口氣，她明白，自己沒有退路。為了家人能在柳鎮挺直腰桿生活，為了改變自己平凡的命運，她必須鼓起勇氣，踏入那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哪怕前路荊棘密布，她也只能咬著牙，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下去，去迎接未知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