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驚濤拍打著玄武巖礁石。潮水挾著碎玉瓊珠層層漫卷,在嶙峋石壁上撞出千堆雪沫。暮色中的海平線似一張貪婪巨口,將最后一縷霞光吞入腹中。蘇霽華被浪花推上布滿藤壺的淺灘時,素白中衣早已浸透海水,緊貼著肌膚呈現(xiàn)出青灰色的半透明質(zhì)感。咸澀的海風(fēng)裹挾著血腥味鉆入鼻腔,她恍惚聽見金戈鐵馬之聲從海底傳來。
“吁——“
杉鰲勒住戰(zhàn)馬時,玄鐵甲胄在暮色中泛起幽藍(lán)寒光。坐騎的嘶鳴驚起礁石上的白鷺,雪色羽翼掠過浪尖,正隨著潮汐起伏撞擊礁石,發(fā)出空靈的聲響。將軍俯視著蜷縮在藤壺叢中的少女,目光掃過她頸間月牙狀的血痕。那是被珊瑚刮破的傷口,卻意外與三年前戰(zhàn)死的杉府夫人昭陽公主的胎記位置重合。
杉鰲愣住了,他的思念如泉水般涌入:“這孩子和昭陽有緣分,帶回去吧“
潮聲漸漸化作檐角鐵馬叮當(dāng)。將軍府西廂的銅漏滴到第七個辰時,蘇霽華握著月牙玉佩從夢境中掙出,冷汗浸濕的錦枕上洇開深色水痕。咸澀的海風(fēng)仿佛還黏在睫毛上,夢中總有個聲音在驚濤中呼喊“華兒“,那聲線分明帶著泣血的顫音,卻讓她想起春分時節(jié)的初融雪水。
溫凝就是在這時捧著藥盞進(jìn)來的。十二歲的小丫鬟踮腳將青瓷碗放在紫檀案幾上,腕間銀鐲撞出清越聲響。“姑娘該喝藥了。“她轉(zhuǎn)身時發(fā)間茉莉銀簪閃過微光,“您又做噩夢了?“此時小丫鬟正用浸過玫瑰露的棉帕輕拭她額間冷汗。蘇霽華望著銅鏡,鏡中人眉目如畫卻蒼白如紙,仿佛被抽去三魂七魄的瓷偶,蘇霽華指尖撫過銅鏡邊緣的纏枝蓮紋,記憶竟如被海潮沖刷過的沙灘般空茫。
唯有午夜夢回時,能聽見鐵器相擊的錚鳴,聞到硝煙與龍涎香交織的詭異氣息。
“既然你已忘記過去,那么從今日起,你叫止齋。“衫鰲執(zhí)狼毫在灑金箋上寫下這個名字時,松煙墨香里帶著鐵器般的冷硬。書房北墻懸掛的玄鐵弓泛著幽光,箭囊里孔雀翎羽無風(fēng)自動。止齋盯著宣紙末端凌厲的收筆,內(nèi)心反復(fù)念著:止齋……。
當(dāng)景湛翌日醒來時,晨光正透過破廟殘損的窗欞,在他染血的衣襟上織就細(xì)碎金紋。裴忌已經(jīng)站在了床邊,玄色勁裝沾滿露水,腰間軟劍尚未歸鞘。
“公子,你沒事吧?“裴忌著急的詢問道,手指按在景湛腕間探查脈象。他袖口暗繡的龍紋在晨光中若隱若現(xiàn),這是玄啟國皇室的秘紋。
景湛撐起身子,斷裂的肋骨傳來尖銳疼痛。景湛打量了一下四周,沒看到蘇霽華的身影,他眼神中有點(diǎn)慌亂,他猛然抓住裴忌手腕:“她呢?“
“那位姑娘留了封信便離開了。“裴忌從懷中取出素箋,把那封信遞給了景湛。
「君之恩情,銘心而刻;吾身負(fù)家仇,恐禍及無辜,辭于危難,江湖深深,若與離人遇,必結(jié)草銜環(huán),珍重!」末尾的墨跡有些暈染,似是寫信人猶豫許久才落筆。
景湛看完信以后,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著女主駕著馬車來救自己的畫面,沉思道:
“祝好”,景湛的聲音嘶啞中透露出一絲沉重的哀傷。
裴忌看著少主將信箋湊近燭火,卻在火舌即將舔舐紙角時驟然收手。“收拾行裝,即刻啟程去往朝炎國。”景湛眼神又回到了最初的凌厲。
“好的,少主!”裴忌執(zhí)劍作輯便退下了。
兩個月后春深時節(jié),將軍府西廂的梨花開得正好。層層疊疊的素白花瓣積在琉璃瓦上,遠(yuǎn)望如未化的春雪。止齋踮腳去夠枝頭最飽滿的那簇白花,鵝黃裙裾掃過青磚,驚得石縫里的螞蟻排成蜿蜒黑線。有零落的花瓣沾在她鬢邊,倒像是戴了支活色生香的玉簪。
溫凝捧著藥碗轉(zhuǎn)過月洞門時,看到的就是自家小姐掛在梨樹枝椏間晃蕩的模樣。小丫鬟嚇得險些打翻黑玉藥盞,鎏銀托盤上雕著的并蒂蓮紋都跟著晃出水波似的紋路。
“姑娘仔細(xì)摔著!“溫凝跺了跺腳,發(fā)間銀蝶釵的觸須簌簌顫動,“昨兒才背完《六韜》,將軍說今日要考校兵法......“
話音未落,東邊游廊傳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杉玥兒扶著丫鬟的手款款而來,石榴紅蹙金裙擺掃過新抽的嫩草,腕間翡翠鐲子映著晨光,晃得止齋瞇起眼睛。這位將軍府嫡小姐生得明艷,眼角卻總帶著三分戾氣,像是淬了毒的芍藥。
“到底是野地里撿來的,這般作態(tài)也不嫌丟人現(xiàn)眼。“杉鑰兒一臉不屑說道。止齋順勢從樹上滑下,裙角勾落的梨花撲簌簌落進(jìn)溫凝的發(fā)間。
“姐姐說得是呢。“止齋笑得眉眼彎彎,說完她正要繞過杉鑰兒離去。
此時杉玥兒突然攥住她的手腕,翡翠鐲子突然掉落在地,裂成兩段。
“你故意的!這可是是母親留給我的遺物,此刻卻被你碰碎了”
止齋低頭看了看自己腕間紅痕,“明明就是你突然拉住我,然后鐲子才跌落的”止齋憤憤的回答。
佛堂內(nèi),止齋跪得筆直。
“可知錯在何處?“杉鰲嚴(yán)厲問道。
“錯在讓嫡姐的鐲子碎了。“她雖心有不甘,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爭辯沒有意義,語言有時候是敵不過偏向的心的。
“去把《尉繚子》抄二十遍。“將軍的聲音裹在鐵甲里格外冷硬,轉(zhuǎn)身時卻對管家低語:“把新買的翡翠料子全送去玥兒院里。
暮春的雨來得急,轉(zhuǎn)眼間天地便掛起珠簾。止齋趴在窗邊看溫凝煎藥,藥吊子咕嘟咕嘟冒著泡,苦香混著水汽漫過茜紗窗。她腕間的紗布滲出點(diǎn)點(diǎn)殷紅,在雨聲中化作朵朵紅梅。
“大小姐為何總與姑娘過不去?“溫凝拿火鉗撥弄炭塊,火光映得她側(cè)臉明明暗暗。這個總是咳嗽的小丫鬟,指尖卻有著常年握劍留下的薄繭。
“是啊,明明她擁有父親所有的愛,而我擁有的只有憐憫,為何還與我過不去呢?”
“小姐……是奴婢多言了”溫凝充滿歉意的回答道。
“無妨,本就是事實(shí)”止齋勉強(qiáng)的笑了笑
驚雷炸響時,止齋正伸手接檐角垂落的雨簾。紫電照亮她驟然蒼白的臉,某個雨夜的記憶碎片突然刺入腦海——馬蹄聲、血腥味、有人喊著“公主快走!“。
“姑娘,擔(dān)心受涼“溫凝慌忙去關(guān)窗,雨幕深處,梨花被打落,滿院的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