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紗窗上的冰花裂成蛛網狀紋路時，宋清荷端著纏絲瑪瑙碗走了進來。姜湯的辛香裹著蜜餞的甜膩，與前世那碗穿腸毒藥的氣息分毫不差。
“姐姐暖暖身子。“她指尖在碗沿輕叩三下，鎏金護甲撞出清脆聲響。我盯著碗中晃動的漣漪，忽然想起今晨佛龕前消失的半截線香——有人動過母親的沉香木念珠。
檐下鐵馬叮咚作響，我佯裝接碗，袖中白梅枝不慎落入湯中。花瓣觸到姜汁的剎那，淡黃花蕊竟滲出幽藍汁液。宋清荷猛地攥住袖口，腕間翡翠鐲磕在碗壁上，發出玉磬般的清音。
“妹妹這鐲子水頭真好。“我拈起發間銀簪攪動姜湯，簪頭的珍珠映出她驟然蒼白的臉，“倒像是...前年祖母賞給母親陪嫁的那塊老坑種？“
窗外傳來積雪墜地的悶響。她慌忙去搶梅枝，纏金絲的碗托卻突然傾斜。滾燙湯汁潑在青磚地上，騰起的白霧里浮著詭異的靛青色泡沫。
“姑娘當心！“丫鬟春杏沖進來時，我正撫著心口感嘆：“可惜了這貢品老姜，聽說西域商隊要價百金呢。“余光瞥見窗紙后倏然消失的影子——那人腰間玉墜的輪廓，分明是繼母院里的李嬤嬤。
宋清荷染著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面上卻綻開帶淚的笑：“姐姐說笑了，這不過是小廚房......“
話未說完，游廊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我們同時轉頭，只見裴硯踩著滿地瓊瑤碎玉立在月洞門前。他玄色披風下露出半截金錯刀絡子，穗尾染著暗紅，不知是血還是朱砂。
“叨擾。“他抬手將白梅枝拋在案上，枝干切口處赫然可見紫黑芯子，“貴府的梅樹倒是別致，西域烏頭與嶺南斷腸草同根而生。“
我呼吸一滯。那梅枝分明是方才驗毒所用，此刻斷口處滲出的毒液，竟與父親棺木上刮下的如出一轍。裴硯的鹿皮靴碾過地上未干的姜漬，繡春刀柄有意無意地敲擊著香案邊緣。
宋清荷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點點猩紅觸目驚心。她鎖骨處的疤痕在暮色中泛著青灰，像極了前世毒發時我指尖蔓延的紋路。
“大人明鑒，“我忽然抓住裴硯袖口，聲音顫抖著指向西墻，“昨夜...昨夜我看到有黑影往祠堂去了！“
此言一出，窗外的積雪又簌簌落下幾分。我盯著裴硯腰間晃動的金錯刀，故意提高聲調：“那人穿著玄色勁裝，袖口還繡著銀線云紋！“
宋清荷的咳嗽聲戛然而止。裴硯猛地反扣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幾乎捏碎骨節。他俯身逼近時，我聞到他襟前沾染的龍涎香——這是御前當差之人特有的恩賜。
“宋姑娘，“他壓低嗓音，溫熱氣息拂過我耳畔，“說謊的孩子...“拇指重重擦過我虎口處的朱砂痣，“要吞一千根針的。“
我忍著痛楚抬眸輕笑：“大人不妨去祠堂看看？那株百年柏樹下...“故意停頓片刻，聽著窗外驟然凌亂的呼吸聲，“或許埋著您想要的真相。“
暮鼓恰在此時響起，驚起滿庭寒鴉。裴硯松手時，我腕間已多了一道淤青。他轉身踏著暮色離去，大氅掃過之處，青磚縫里殘留的姜湯痕跡竟蝕出蜂窩狀的孔洞。
“姐姐好手段。“宋清荷扶著桌角起身，鬢發散亂如索命幽魂，“只是這侯府里的秘密...“她染血的帕子飄落在我裙裾上，“可比那口柏木棺材深得多。“
我撿起帕子對著燭火細看，血色中浮著細碎金箔——正是父親暴斃那日，太醫署送來“安神湯“里的異物。窗外北風卷著雪粒子撲滅燭火，黑暗中響起她怨毒的低語：
“你以為重來一次，就能改命？
雪粒子不知何時變成了鵝毛雪片，重重壓在靈堂外的白梅枝頭。我盯著裴硯收刀時揚起的玄色袖角，那抹金錯刀絡子宛如毒蛇吐信，與記憶里陸允承腰間晃動的信物漸漸重合。
“讓大人見笑了。“繼母突然松開我，翡翠耳墜劃過凌厲的弧線，“棠兒哀慟過度，說的都是糊涂話。“
我踉蹌著扶住香案，袖中藏著毒漬的帕子不慎掉落。裴硯的繡春刀鞘恰巧抵住那方素帕，輕輕一挑便落入掌心。他垂眸細看時，睫毛在眼下投出鴉青的影，與刀柄絡子的金絲輝映成詭譎的光。
“西域烏頭。“他忽然抬眸，目光似要剖開我層層孝衣，“宋姑娘從何處得來？“
靈堂燭火噼啪炸響，我望見宋清荷正悄悄往門外挪動。她繡鞋踏過滿地瓷片，在青磚地上拖出蜿蜒血痕——方才被裴硯刀風掃過的腳踝，正滲出點點猩紅。
“自然是...“我猛地咳嗽起來，指尖攥緊心口衣料，“從父親唇邊拭得的。“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王氏手中的琉璃燈哐當墜地，火苗舔上她孔雀藍馬面裙。她卻恍若未覺，保養得宜的面容第一次裂開縫隙：“胡說！入殮時我親自為侯爺凈的面......“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我含著淚抬頭，看見她慘白的臉色比孝幡還要透亮三分。前世直到咽氣都不曾想通的關竅，此刻豁然開朗——原來父親暴斃當夜，最先觸碰遺體的根本不是太醫署的人。
裴硯突然向前半步，玄色大氅挾著風雪將我籠在陰影里。他食指抹過刀鞘某處機關，竟彈出一枚銀制小匙：“姑娘可認得此物？“
我瞳孔驟縮。那是母親妝奩最底層的鑰匙，本該隨她長眠地下。前世陸允承哄我開匣取地契時，用的正是這般雕著并蒂蓮的銀匙。
“子時三刻。“他壓低聲音，氣息拂過我耳畔凝結的霜花，“西角門。“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響起細碎腳步聲。八寶珠簾嘩啦作響，小丫鬟捧著漆盤怯生生道：“夫人讓送姜湯來......“
漆盤上的越窯秘色瓷碗騰著熱氣，卻遮不住那股熟悉的甜腥。我盯著碗沿胭脂色的殘漬，突然想起前世某個雨夜——宋清荷也是這樣捧著藥碗，說：“姐姐風寒未愈，該用些川貝枇杷膏。“
“妹妹先請。“我端起瓷碗遞向宋清荷，腕間白玉鐲與瓷壁相碰，發出空靈的脆響。
她連退三步，后腰撞上楠木棺槨。孝衣下突然掉出個玄色錦囊，金線繡著的狴犴紋正在燭火下張牙舞爪。那是大理寺特制的證物袋，此刻本該裝著父親書房找到的邊關軍報。
裴硯的刀鞘已橫在錦囊上方。宋清荷突然凄厲尖叫，抓起案上銅剪刺向自己咽喉：“女兒這就隨父親去了！“
電光石火間，我扯下孝幡拋向梁柱。素絹纏住銅剪的瞬間，裴硯的刀尖挑開了錦囊封口。泛黃的紙頁飄落在地，露出半角朱紅印鑒——不是預料中的兵部虎符，而是先皇后鳳印。
“娘娘殯天已逾十載。“裴硯拾起紙頁，指腹摩挲著印泥邊緣，“這鳳印倒是鮮亮如新。“
我死死盯著印鑒旁的小楷批注。那字跡雖刻意扭曲，仍能看出陸允承特有的飛白筆法。前世他教我臨帖時說：“棠兒可知？飛白藏鋒最宜書寫密信。“
風雪突然狂暴起來，卷著碎雪撲滅半數白燭。黑暗中響起衣料摩擦聲，等我重新點燃火折，地上只剩空蕩蕩的證物袋。裴硯玄色大氅消失在垂花門外，雪地上卻留著兩行腳印——一道是官靴的云紋，另一道竟是女子繡鞋的纏枝蓮。
“姐姐快暖暖身子。“宋清荷不知何時又湊過來，姜湯直抵我唇邊。她袖中飄出幾片白梅，落在湯面瞬間泛起詭異藍光。
我就著她的手仰頭欲飲，忽然瞥見窗紙外有道模糊人影。那人發間金步搖的輪廓，分明是繼母最珍視的及笄禮。
瓷碗脫手的剎那，我借著寬袖遮掩將湯藥盡數潑向炭盆。滋滋聲響中，白梅瓣蜷縮成焦黑的蟲尸狀，騰起的青煙在梁柱間凝成猙獰鬼面。
“看來這姜湯...“我捏起炭灰中的殘瓣，任其從指縫簌簌而落，“熬進了妹妹最愛的雪山銀蠱呢。“
屋外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裴硯去而復返，拎著個不斷掙扎的錦袍男子摔在靈前。那人腰間玉佩撞在青磚地上，裂成兩半的螭龍紋中間，赫然藏著半枚金錯刀絡子。
“陸公子夜探侯府。“裴硯靴底碾過玉佩殘片，“是來祭拜，還是來滅口？“
陸允承抬頭與我對視的瞬間，前世灌入喉中的毒酒又開始灼燒五臟六腑。他眼中還是那種溫柔的憐憫，仿佛此刻被按在棺槨上的不是自己：“棠兒，我......“
我拔下宋清荷發間那支點翠鳳頭簪，狠狠刺進他撐地的手背。鮮血濺上父親靈牌時，我終于笑出聲來：“允承哥哥，這樣才配得上你的海誓山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