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的春天總會來的晚一些，在紅河農場的第四作業區，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耕地上，還被一層厚厚的白雪覆蓋著。

這里初春的雪大，下的也頻繁。

暮色壓著雪花落下來時，劉海城裹著寒氣從外面進來。他黧黑面龐上凝著霜花，兩道臥蠶眉結滿白絮，眼尾褶皺里嵌著凍僵的疲倦。

杜榮攥著圍裙角迎上去，她眼眶深陷，眼尾幾道皺紋深深的嵌在皮色里，發際線處還新生的銀絲挺立著，讓她看上去又蒼老了幾分。

她目光里盛滿焦灼：“海城，東頭老王家棚里還缺人不？”

劉海城手在頭發上抹了一把，雪化成水將頭發打成柳，露出被寒風吹紅的寬額頭，深褐色的瞳孔在燈下忽明忽暗，喉結滾動兩下：“附近七家種植戶我都走遍了，年前就都在老家找好人，現在又只有大棚清雪的活，用工的人不多，更不要說零工，除非育秧苗的時候，就得四月里初了。“

明亮的燈光，映得女人鼻尖沁出的薄汗亮晶晶的，同樣也將女人眼里的失望一覽無遺的呈現在眼前。

在農場這邊，每年開春大棚清雪和扣棚工作都有時間規定，每年三月五號之前，清雪工作必須完成，為早育苗早插秧奪高產而提前準備打好基礎。

這些，杜榮都明白，她絞著圍裙的手頓住，眉頭擰成愁結：“亞男那丫頭在電話里說的輕松，說過來看看我，又問我這邊有沒有零工能干，那丫頭最要強，一定是遇到了難事，不然她不會給我打電話，一個人帶孩子過來，電話里又沒提劉柱......”

杜榮忽地別過臉去，眸里生起濕意，“當年我嫂子過世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下輩子給我做牛做馬，只求我照看一下亞男，可我......“

杜榮今年五十五歲，前夫四十多歲時因身體肥胖引發心臟病，在睡夢中過世，因在農場這邊種地，通過熟悉人介紹，改嫁給現任丈夫劉海城，劉海城是農場職工，已經退休。

紅河農場有九個作業區，杜榮在第四作業區給職工作飯，劉海城給作業區打更又有職工退休工資，每個人每個月收入加在一起有一萬多，劉海城當年大學畢業就回了農場，一輩子沒結過婚，杜榮兒子也有自己的家庭，夫妻只在一旁過自己的小日子，兩人雖然是后走到一起的，感情卻很好，又有收入，日子過的有滋有味。

結婚以來，劉海城還是頭一次看到妻子哭，他是個嘴笨的人，不知道怎么安慰。

他沉默的走到一旁的桌子前，抓起上面的杯子猛灌涼水，喉間發出沉悶的吞咽聲，水珠順著他青白相間的胡茬上滾落，砸在桌子上碎成幾瓣，隨后他放下杯子：“我再去大棚基地轉轉！”

每個作業區都有超級智能大棚基地，手機智能操控查看大棚內的土壤溫度、空氣濕度以及秧苗長勢等情況。

別的作業區實施的早，超級大棚多，第四作業區是2023年才開始嘗試，所以只有一棟超級大棚。

劉海城身上褪色工裝擦過門框時帶起陣寒風，驚得院里守夜的黃狗連吠三聲。

杜榮追到門口，望著丈夫融進夜色的背影，遠處超級大棚的身影在風雪里像海參蜃樓般若隱若現。

晚上，劉海城再回來，終于帶回了好消息。

超級大棚那邊打掃衛生的劉阿姨兒媳婦原本說五月臨產，結果突然早產，人回老家了，正好作業區里要找個人臨時打掃衛生。

聽著丈夫說的很輕松，杜榮心里卻明白事情沒這么簡單，作區業里只有一棟超級大棚，打掃衛活的活輕松，而且只有春天育苗幾個月，農場里退休職工都搶著干這樣的工作，丈夫一定是費勁力氣才能給侄女找到這份工作。

“要不要給你媽去個電話？孩子遇到困難，你是親姑姑，咱們幫忙是應該的，可上面到底還有長輩在。”劉海城壓低聲音，粗糙的指腹摩挲著手機邊緣。

劉海城之所以只提丈母娘，不提小舅子，是知道小舅子在另一個農場給種植戶做長工，幫忙盯著種地，每年春天去秋收回，一年六萬塊錢工資，已經開春，打長工就要時刻待在地點，根本不可能離開，所以孩子的事說給小舅子也沒用。

那就只有留在老家的丈母娘了。

杜榮擦拭桌面的動作頓了頓，青瓷碗底在桌子上磕出輕響，她轉頭時銀耳墜晃出碎光，眸中閃過刀刃般的決絕：“不用告訴她。”

想到出生后就沒有給過侄女笑臉的母親，杜榮知道如果母親知道后，會說出多刻薄的話，那不是一個孩子該承受的。她也記得弟妹離世時握著她的手，眼里滿是絕望，弟媳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侄女五歲的侄女，如果不是母親重男輕女，弟媳又怎么會臨死時眼里滿是眼里無盡的悲涼，那有多絕望！

那種絕望的眼神，深深的烙印在她心上，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那是母親造成的，做為女兒她不能去指責母親，卻無法原諒母親帶給弟妹的絕望。

劉海城退而一步問：“洪鋼那呢？他性子好，和他說沒事吧？幫不上忙，起碼該知道亞男現在的處境。”

“他心里裝不住事，一輩子聽我媽、的，告訴他就相當于告訴我媽，還是再等等吧。”

母親強勢，再想到弟弟，杜榮也是心生憐憫，老實人、老好人、和稀泥、見識短，這些都可以用在弟弟身上，因為母親強勢，所以弟弟從小就逆來順受。每當母親與侄女發生爭執的時候，弟弟不是第一時間去調解矛盾，而是和稀泥的當和事佬。

如果這些年弟弟哪怕有一次站出來護著侄女，也不至于讓侄女和母親的關系鬧的這么僵。

妻子性格強勢，但是為人處事爽利干練，擅長調和矛盾，今日面對妻子的沉默，劉海城想想也是，有家不回，而是帶著八個月的女兒撲奔在農場打工的姑姑，心知是妻子娘家那邊有許多他不知道的內情在里面。

夜里躺在炕上，杜榮想起丈夫前面的提議，想過解釋，可想到家里的鬧事心，又抹不開面子，最終還是將一切都咽了回去。

她閉上眼，熱乎的土炕暖著身子，還有暖了心的丈夫，她明白丈夫給予的依靠，讓她面對母親時，才有了與母親對抗的底氣。

杜榮有意對母親隱瞞侄女撲奔她的事情，但是將侄女安頓好，兩人坐下來嘮嗑聽到侄女要離婚后，還是被震驚到。

她第一反應說：“你奶知道你要離婚，得打斷你的腿。”

朵朵躺在炕上睡的沉，屋里只有姑侄兩人，杜亞男將丈夫留下的離婚協議拿出來，看到上面的內容，杜榮氣的飆了臟話。

“連自己的孩子都養不起，這樣的男人不是他不要咱們，是咱們不要他。和他離，你還年輕，將來再找什么樣的都強過他。你奶那邊先不用說，你也知道她多強勢，想法又古板，一定不會同意你離婚。”

姑姑快言快語又直戳心肺的話，杜亞男終于露出這些日子第一抹笑，她說：“大姑，過后有機會你和大姑夫透透話，我不會給你們多添麻煩。”

杜榮聽的心發酸：“杜孩子，你大姑夫實在，就是他自己也是個打更的，沒啥能耐，你是我親侄女，他不對你好對誰好，等時間久你就知道了。”

杜孩子是杜亞男的小名，小的時候因為是個丫頭，名字遲遲沒取，平時提起孩子時就用‘孩子孩子’的叫著，叫順嘴了就有了杜孩子這個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