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鸮活動了一下手指,感到手套下的皮膚被夜風吹得微微僵硬。他重新握住狙擊槍,熟悉的重量讓他找回了一種久違的懷念。瞄準鏡中,那戶人家的院子和窗戶一覽無余,幾條光柱來回掃動,反射出刺目冷光,是逃兵們的手電筒。屋內(nèi)傳來的吵鬧聲和尖叫聲時斷時續(xù),一夾雜著瓷器破碎和金屬碰撞的聲音,那是逃兵正在屋里大聲咒罵和摔東西。倉鸮的無線電里傳來維克托的聲音:“目標六人,三人進了房屋,兩人在屋后的畜欄,另外一人在院子轉(zhuǎn)悠。”
等到他們終于出來,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遠處這戶人家門前停著的車隊,動作突然變得謹慎,為首一個低級軍官模樣的人抬起手向身后示意,幾人隨即迅速散開。
“不是普通雜兵。”倉鸮低聲說道,手指輕輕搭上扳機。維克托在無線電里壓低略帶得意的聲音:“看吧,我早說了……”
公共頻道響起理查德的聲音。“目標六人,兩人在靠近車,兩人在向北側移動。”
維克托補充道:“其余兩人在向南側匍匐移動。他們關掉了手電筒,估計想繞到車后。”
理查德:“倉鸮,你視野里有目標頭兒嗎?”他的無人機紅外視野有限,逃兵們關掉手電筒后不是很能看清。
“有。南邊這兩個之一。”倉鸮說。
“優(yōu)先打他們的頭兒。別讓他跑了。”理查德說。
維克托快速確認:“目標兩人停在南側灌木。左邊這個是頭兒。距離200米,風速2.5米每秒,東北風。”
倉鸮的呼吸緩慢而均勻,他扣下扳機,子彈無聲地出膛,奔向匍匐著的其中一人。那團模糊的人影抖動了一下,隨即不動了。“一個。”他說。
另一個趴著的影子猛地停住,伸出手確認了同伴的死亡,隨后迅速朝一旁的灌木翻滾。然而另一發(fā)子彈的破空聲隨即到來,穿過了他的頭顱。“兩個。”他說。
維克托的聲音從無線電傳來:“漂亮。”
接下來的活兒就好辦多了。
向車隊方向探路的兩個逃兵還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就被草甸里的人用突擊步槍打倒。“補槍。”理查德提醒。
“知道。”
北側的逃兵聽到了槍聲,猛地僵住,四下張望了片刻,根本沒有膽子確認同伴的死活,扭頭拔腿就跑。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跨過枯草,像是連草地的枯枝都能把他倆絆倒。一陣短促的機槍聲之后,河岸處也沒了動靜。
“前方目標已清除。”“河岸目標已清除。”
倉鸮在無線電里問:“怎么,不抓舌頭?”
“抓什么舌頭?村里還一堆麻煩呢。”公共頻道傳來理查德的聲音。
“我們不是缺向?qū)В俊本S克托問。無線電中傳來爬下樹時的衣物摩擦聲。
“山區(qū)起碼要走三四天,逃兵我可信不過。”理查德指示:“倉鸮和維克托收工。剩下的人把六個包裹拖到河岸,驗完貨直接扔進河里。”
半個鐘頭之后,他們回到車里,整理起了裝備和情報。
“貝瓦衛(wèi)隊的。窮得叮當響。”馬里克從河岸回來說。
“他們搶到的東西也沒什么用,我扔草甸里了。只拿回來幾個手電筒。”尤拉把幾個笨重的工業(yè)手電筒搬到烏尼莫克的車廂里。
“要這玩意干嘛?”路易問。
“格魯巴說這玩意結實,不怕顛。接下來的山路連你的屁股都能顛散架。”尤拉說。
倉鸮倚在烏尼莫克上抽著煙,煙頭在黑暗里明明滅滅。他側耳聽著車頭處的討論聲。
“這家人見過任務目標了,按理來說也要處理掉的。”這是理查德的聲音。
“那女人恐怕要哭鬧起來了。他們似乎很喜歡她。”維克托說,聲音帶了點戲謔。
理查德:“不重要。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
倉鸮走到車頭這邊,在輪胎上掐滅香煙,問道:“以往的活兒有這么嚴苛嗎?”
“第一次。格拉尼茨覺得她不一樣。”理查德低頭檢查戰(zhàn)術終端,屏幕的微光把他照得像一具石膏像。
“白天來的那老頭呢?他也見過她了。”倉鸮說。
“對啊,怎么把他給忘了?”維克托輕快地說。
“照這個邏輯整村的活人都留不下。”倉鸮冷酷地指出。
理查德頭也不抬,冷冷地說:“必要的話,就這樣做。”
“老大你好狠的心!熱乎乎的飯菜和村里女人的蒸浴都沒能軟化你?”維克托嘻嘻笑著。
“別忘了我們還得找向?qū)А⒘送迦耍驅(qū)б矔兊貌豢煽俊!眰}鸮提醒道。
理查德看他一眼,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所以如果在村里沒有找到向?qū)В腿刻幚淼簟!?/p>
“我只希望目標不要再被更多人見到了。”維克托的語氣里含有半真半假的無奈。
倉鸮沉默了一下,轉(zhuǎn)身離開,準備去后車確認那女人是否仍被老實銬著。沒走幾步,他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問出了一個不符合他職業(yè)水準的問題:“你一開始就知道,那為什么還要進村?”
“進村是為了找向?qū)В謇硎菫榱艘?guī)矩,這矛盾嗎?”理查德反問他。
天色已經(jīng)泛白,冬日的風依然嗚嗚作響,河畔的枯草落滿白霜。這個村子重又恢復了平靜,仿佛昨夜從未發(fā)生過暴行和殺戮。幾個村人小心翼翼地出門瞧,顯然對夜里的槍聲仍心有余悸。一些人壯著膽子來到河邊和草甸附近,撿拾自家被搶走的東西。老婦人顫巍巍地掀開地窖的門板,告訴兒媳婦和孫子孫女:“他們還沒走。但是村里已經(jīng)沒有逃兵了,你們出來吧。”
婦人抱著女兒出了地窖,這時車隊中一個荷槍實彈的成員走過來,告訴她:他們很快要出發(fā),需要她來做早餐。她驚魂未定地把婆婆和兒女安頓在爐房,叮囑他們安靜呆著,然后才進了廚房。
少年巴爾圖直到爬出地窖后,還在心中反復咀嚼那句無聲的“向?qū)А薄D俏恍〗愕囊馑硷@然是希望他成為向?qū)В撬秊槭裁匆@么做呢?這些人顯然十分危險,連她也被他們牢牢控制著。她人那么好,又為他們做農(nóng)活,不會愿意讓他一起來的。除非……
最后,少年終于想明白了。他放下捂住臉的雙手抬起頭來,臉上已滿是淚痕。他站起來,抱了抱妹妹,忍住不讓她看到自己的眼淚,然后像個男人一樣去廚房找他的母親。
廚房里正煮著一大鍋蕎麥粥,香氣四溢,少年聞得出來,這是母親往鍋里加了一點珍貴的黃油。母親看到他,立刻驚怒起來:“你跑出來做什么?剛才連我都嚇得不敢出聲,那些人有槍,你和你妹妹少在他們面前亂晃!”
少年在灶前坐下來,往灶膛里添了一把柴。他知道自己正在逼母親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但他別無選擇,也沒有時間軟弱。他冷靜地看著正在怒氣沖沖攪動湯勺的母親:“媽,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要做他們的向?qū)А!?/p>
他看見母親的手抖了一下,然后放下湯勺,轉(zhuǎn)過身抿緊嘴唇打了他一記耳光。“你瘋了嗎?!你去招惹那些人?”她臉色鐵青。
少年捂住被打的臉,仍然平靜地說:“媽,我必須做他們的向?qū)А!?/p>
“巴爾圖,你爸爸自從跟著民兵走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母親用力搖晃著他,聲音里滿是絕望。“現(xiàn)在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你要是出事,我們怎么辦?”
少年開口了,發(fā)現(xiàn)自己語氣冷靜得可怕。“媽,你聽我說——如果我不去,他們不會放過我們。”
“你說什么?”母親的手頓住了,她聲音顫抖著問:“你一個孩子,怎么會知道這些?”
少年壓低聲音,靠近母親耳邊:“昨夜我去找那位小姐,聽到了他們是怎么討論逃兵的。一個人說‘車隊遲早會被看到’,那個蒙面男人就說‘那就不留活口’。然后,他們就行動起來……我想,他們已經(jīng)在后半夜殺了所有逃兵。”
母親顯然也想到了那些荷槍實彈的高大男人,她顫抖著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是想反駁他,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你明白嗎?光是‘可能看到車’就足夠他們殺人了。那么……對見過那位小姐的人,他們會怎么辦?“少年把自己的思考講給母親聽,冷靜得仿佛不像一個孩子:“媽,這就是她想要暗示我的,我必須去做她的向?qū)В ?/p>
母親哽咽著問:“她……她說了什么?”
巴爾圖語速有些急切:“昨夜她用口型對我說了一個詞,‘向?qū)АN蚁肓艘灰梗琶靼字挥形胰ギ斚驅(qū)В麄儾艜胚^我們!那位小姐是為了保住我們!”
少年的母親瞪著鍋里翻滾的蕎麥粥,眼里滿是震驚與恐懼,像是在尋找兒子被命運奪走的證據(jù)。她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眼中淚光閃動:“可是……可是如果他們連你也殺了呢?”
“不會的!爸爸以前打獵經(jīng)常帶我翻過這些山,現(xiàn)在村里沒了獵戶,他們只能靠我?guī)贰V灰@些人還需要我為他們做事,就不會傷害咱們家和村里人。而且我沒有別的選擇。”巴爾圖看著母親,聲音低沉但堅定。
母親癱坐在廚房的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用手捂住嘴,搖了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巴爾圖,你才十六歲……你才十六歲啊……為什么會是你?”她喃喃地說。
少年扶著母親的手臂。“還記得你說過什么嗎,媽媽?我是這個家唯一的男人,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他輕聲說。“我只求你,現(xiàn)在別哭,也別喊,就這樣做好早餐,讓他們在離開前覺得我們安分守己。”
“兒子……你一定要活著回來,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回來!聽見沒有?”母親抹了一把眼淚,壓低聲音咬著牙對他說,仿佛在逼迫他發(fā)誓。
少年輕輕握住她的手。“媽媽,我答應你我會活著回來。我發(fā)誓。”他的聲音很低,眼里有淚花閃動,像夜空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