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鸮沉默地跟著戰術派的助理走過總部大樓的長廊，高懸的穹頂使得腳步聲在空氣中回蕩。大樓的最深處，是費爾南多·斯圖爾特的辦公室。

助理在門前停下，敲了兩下門，然后為他推開，示意他獨自進去。

斯圖爾特的辦公室并不奢華，甚至可以說是極為簡潔冷峻。房間一側的書架上擺滿軍事科學、心理學、歷史學書籍，其中有一部分是螺旋矩陣高級戰術課程的手冊，還有一些是阿斯托爾軍事學院內部出版的教材。

書架的其中一格里放著一個橡木玻璃框，里面嵌著斯圖爾特的校長任職紀念章。辦公桌旁邊的墻上是一幅巨幅地圖——另一面墻掛著巨大的顯示屏，但顯然并不受到主人的青睞。

黑胡桃木辦公桌后面的墻上，掛著紅銅質地的阿斯托爾徽章，下面鐫刻著一行拉丁文：“Ratio，Ordo，Imperium.”（“理性，秩序，統御。”）倉鸮認出這是阿斯托爾的校訓。

斯圖爾特此刻坐在辦公桌后面看書，他頭也不抬地對倉鸮說：“坐。”

倉鸮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脊背挺得筆直。他知道，這場談話將決定他的未來。

過了一會兒，斯圖爾特給書頁折了角，把書合起來放到一邊，問他：“傷怎么樣了？”

“醫療組做得很好，我的行動能力基本恢復。”倉鸮平靜地說。

“我聽羅曼說，科學派對你用了水刑？”斯圖爾特問。

倉鸮停頓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回答：“沒有做到最后。”

斯圖爾特似乎對他的態度感到有些意外。然后他問：“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嗎？”

“知道。”倉鸮毫不猶豫地回答。

“說說看。”斯圖爾特微微瞇起眼睛。

“因為我還活著。”

“那么，你為什么活著？”

這個問題來的太快，也太鋒利。倉鸮微微皺眉，神色凝重：“我想，她是故意的。”

斯圖爾特這才露出一絲興味。他靠在椅背上，像是終于聽到了值得關注的事情。“她的天賦恢復，恐怕不只是個意外吧？”斯圖爾特沉聲問道。

“的確不是。”倉鸮放在膝蓋上的手握緊了一下，但很快又松開。

“我不關心福肯拉斯的天賦者實驗里摻了多少黑箱操作。”斯圖爾特拿起桌上一份報告漫不經心地翻閱著：“但有一點我拿得準——格拉尼茨的技術支持不會如此草率。”

“但我不得不向其他人暗示，神經抑制劑的失效是質量問題。”倉鸮抬起頭，直視著斯圖爾特。

“但你知道這不是真的。”斯圖爾特將文件放下，雙眼緊盯著他。

“是。”倉鸮坦然地承認。

斯圖爾特微微一笑，眼神卻依然銳利。“還算有點頭腦。在這里，只懂殺人的武夫活不久。——那么，她是怎么做到的？”

倉鸮沉默著回憶，低聲說著他的思考：“藥劑一直存放在前座的冷藏箱中。每次注射，都是由我執行的……她沒有機會接觸藥劑。所以，她是指使別人做到的。……車隊的向導，那個少年。”

斯圖爾特不置可否地看著他。

倉鸮敏銳地意識到老校長在考驗他，他繼續推理：“那天晚上，斯特拉索夫的晚宴被礦工的暴動打斷。那個向導少年一定趁機做了什么……是手電筒。老式鹵素燈泡釋放的熱量和紫外線，會加速某些藥物的降解。針對天賦者的神經抑制劑是獨立研發的，她不會知道具體成分。但它需要冷藏避光保存，她能意識到這個就足夠了。”

“繼續。”斯圖爾特的嘴角微微揚起，但語氣依舊淡淡。

“在礦場，我指控她用‘魅惑’能力影響那個少年，她給了我一巴掌。當時，我以為她是因為憤怒而反應過激，但現在看來……她是在引導我‘見識’她的反應速度，從而提前給她注射。”倉鸮慢慢地說著。

“有趣的推理。”斯圖爾特點了點頭。“你認為，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只能假定——她在對齊時間窗口，因為此后，每次注射都是在晚上。也許她是希望我看不清針管里的沉淀。她的過敏反應是我唯一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但她利用了這點。她故意讓自己看起來更虛弱，好讓我誤以為這是神經抑制劑的副作用。但在即將抵達格拉尼茨時，我才明白——那是因為她的免疫系統將變質的沉淀視為外來毒素。”

“所以，她愿意忍受嚴重的過敏反應，也不提前暴露自己的狀態。”斯圖爾特的眼神里有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興趣。

“是的。她假裝一切正常，并繼續接受變質藥劑的注射。當她體內僅存的有效藥劑代謝完畢，她就發動了襲擊。”倉鸮冷靜地說。

自他從貝瓦回到努帕拉以來，他并不是沒有復盤過，但今天在老校長面前，是他第一次系統地表達出來。這也讓他第一次意識到瑤光的恐怖之處——她極有耐心地擺布棋局，從幾乎必死的境地中殺了出來，而自己只能在一切結束后窺見一二。被裝在囚籠里押往格拉尼茨的路上，她在腦海里推演過多少次最終的行動？他的目光掃過斯圖爾特的書架，停在那本《TheArtOfWar》（《孫子兵法》）上。

“這些推理，你為什么不在審查會上講？”斯圖爾特靠在椅背上，有意放緩了語調問道。真正聰明的人會懂得在什么時候沉默，他想看看這年輕人是否懂得了游戲規則。

“我沒有證據。我的任務是描述全部經過，而不是提供未經證實的猜測。”倉鸮冷靜地說。

斯圖爾特聞言笑了一聲。他輕輕拍了拍桌上被他合起來的《戰爭論》，聲音帶著一絲考校的意味：“在阿斯托爾，你應當修過軍事哲學。我問你——卡爾·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提到的‘戰爭的三位一體’，指的是什么？”

“暴烈性，蓋然性和偶然性，以及作為政治工具的從屬性。”倉鸮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脫口而出。

斯圖爾特的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戰爭論》封皮上的燙金文字：“更具體些。”

倉鸮頓了一下，改換說法：“人民，統帥和軍隊，政府。”

斯圖爾特緩緩點頭。“很好，”他看向倉鸮的眼神變得鋒利，“那么你來告訴我，這名二階——‘流彈’，如果說她的脫逃是一場戰爭，那她為什么會贏？”

倉鸮專注地思考著，他的語速不快，但條理清晰：“首先，向導少年和暴動的礦工幫助了她——無論她是否主動策劃了這次暴動，她都成功地借助了‘人民的憤怒’；其二，她的戰術和耐心的策略，使她抓住了機會——此乃她自身作為‘軍隊’的妙用；最后，”他的目光掃過斯圖爾特身后懸著的校徽和校訓，“她的行動無一不帶有政治目的，她放走礦工以破壞公司的鎢礦供應，而在最終的脫逃中唯獨留下我的命——她是在向公司宣示與威懾。”

“一點也不錯。”斯圖爾特終于露出了一點贊許的神情。

他走到辦公桌一側的巨幅地圖前，對倉鸮說：“看看這個，阿列克斯。”

倉鸮起身來到他旁邊，打量著地圖。這是一張貝爾瓦利亞的態勢圖，上面的停火線縱橫交錯，把貝瓦分割成代表不同勢力的色塊，幾枚代表城市和要塞的圖釘在貝瓦的版圖上格外顯眼。圖斯克，佐林察，塔維洛戈……格拉尼茨。

斯圖爾特的指尖停在圖斯克東部的佐林察那一帶。那里釘著一顆淡藍色圖釘，孤零零地卡在兩條停火線之間。

“你從這里回來。”

倉鸮沉默地點頭。他當然記得那里。他是那場任務的執行者。

“你是按命令行動的，沒有人質疑這一點。活兒做得很干凈利落。”斯圖爾特語氣中聽不出什么情緒：“那之后，收尾小組找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東西。包括部分實驗筆記、通信記錄，還有幾份有關覺醒天賦者的口述檔案。”

他回手拍了拍辦公桌上的一疊文件，壓低聲音：“這些資料的真實性目前還在確認。但如果屬實——說明天賦覺醒并不完全依賴基因。某些‘心理誘因’與覺醒出現了可疑的統計相關性。而且，據情報顯示，貝瓦已經有‘無主’的天賦反應在活躍。”

斯圖爾特繼續說道：“絲卡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天賦體系，而科學派只懂得在實驗室里和天賦者打交道。”他不著痕跡地看了倉鸮一眼：“阿列克斯，你作為天賦者，不會看不出來他們的愚蠢吧？”

倉鸮沒有回答。他知道這不是他有資格討論的問題。

“所以，我要你去貝瓦。在科學派把人送上解剖臺之前，把他們帶回來。如果帶不回來……也沒必要留著。你要有判斷力。”

斯圖爾特轉身回到辦公桌后坐下，打開抽屜，拿出一份已經簽好字的任命書。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L4，螺旋矩陣的正式成員。我授權你組建自己的隊伍。你原屬克勞斯的編制，他會給你交代任務細節和后勤安排。”

他將文件遞給倉鸮，語氣恢復了冷淡的公務口吻：“現在你是指揮官了，阿列克斯。別讓我失望。”

倉鸮接過文件，輕聲應了一句：“明白。”

--------

倉鸮走出那扇厚重的門，沒有回頭。他的腳步踏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沉穩卻帶著極細微的滯澀。

亞歷山大·瓦爾尼耶夫。那個名字并沒有出現在斯圖爾特今天任何一句話里。

那是一次沒有戰斗的暗殺。干凈利落，無人打擾。他奉命進入，完成目標，然后按規矩轉身離開。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

瓦爾尼耶夫死了，而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帶走了尸體的溫度，而不是情報的重量。那些紙張、設備、實驗筆記，是“洗地小組”的事情。他不關心由誰接手，他也沒有權限追問。

但是……

他想起那個老人端詳著他，說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句話。

“孩子，你是貝瓦人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扣下了扳機。

真是夠諷刺的。阿列克斯心里想著，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任命書，隨即將它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