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林察工業區。

一座貼著紅磚皮、窗框掉漆的兩層小樓。門廊上方的金屬字牌已經殘缺不全，只有留下的底痕能夠勉強分辨出“貝瓦重型機械聯合廠·職工門診部”的字跡，昭示著這座建筑在戰前的用途。入口臺階塌了一角，鋪了一塊廢鋼板。偶爾有人在門廊下進出，穿著半舊的白大褂或者打著繃帶，步履匆匆或一瘸一拐。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工業燈管懸在門診廳上方，昏暗發藍的燈光照到了水磨石地板上。一側的墻皮剝落，上頭依稀能辨認出一行工整的印刷體字：“為勞動者健康服務”。走廊盡頭是當年的牙科診室，現已改為了病房，偶爾傳出幾個病號和傷員的談話和笑罵聲。

診所通往后院的連廊上，昏黃的燈泡在屋檐下微微搖晃。

瑤光拎著一件沾血的手術衣，走到角落的塑料水桶旁，將衣服甩進去。桶里已經有了大半桶浸泡著的手術衣，血跡早已干涸，顏色發暗。她擰開一個褐色塑料壺，把里面的洗衣液倒進去，機油味兒立刻彌漫在院子里。

她用洗衣棒搗了一會兒，站起身來，看著那水桶冒起些泡沫，隨即抬頭望了望天色。黃昏還沒褪盡，街角傳來人聲和舊收音機的跳頻噪音。

她走過診所的門廊，腳步輕得沒有聲響。進屋前，她朝身后看了一眼——值班護士正趴在前臺打盹，病房傳來輕微的咳嗽，沒有人注意她。

她進了自己的宿舍，反手關上、反鎖，拉上窗簾。

臥室里有一只油漆剝落的木制投票箱，上面反扣了一個白色的搪瓷方盤，這就是一張桌子。箱子側面還有斑駁的噴涂標記：佐林察工業區第24號投票箱。這顯然是當年民選政府投票時用的——這個國家崩潰前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普選。

瑤光趴在這個“民主的遺物”上，開始在筆記本里圈圈點點，回顧近期的情報。

診所最近來了幾個斯特拉索夫軍團的逃兵。他們沒有了槍，一身外傷，但依然危險——會賴賬。老板天天去病房追著他們要診金，但又不敢逼得太過。

瑤光從他們的口中得知：斯特拉索夫軍團控制的德爾維亞礦場財政狀況突然惡化，而赤紅之盾的襲擾也讓軍團那條“致富路”的收入大大縮水，這幾個逃兵見發不出軍餉，立刻開了小差，從荒涼的德爾維亞山區溜到相對繁華的圖斯克附近。

也許他們是想要等傷好了去圖斯克碰碰運氣，攀上哪個軍火頭子做保鏢或打手。但那都已經與她無關了。紙頁邊緣有她幾日前寫下的批注：“請調閱斯軍德爾維亞方向后勤通聯記錄；如有條件，可通過貝瓦礦業聯盟旗下代理賬戶交叉核查礦產合同履約情況。”

另一條有價值的消息是她在黑市上聽來的。螺旋矩陣的圖斯克基地上個月購置了幾輛昂貴的進口軍車，其中甚至有一輛嶄新的裝甲車。這種闊綽的手筆對于一個中型基地而言十分罕見，因此一時間成了傭兵、走私犯和幫閑們嘴里津津樂道的談資。

第三條，也是分量最重的一條。某晚，她照常坐在桌前時，窗外的老舊收音機突然清晰了一秒，播出一句：“……援助暫停，因有關方面在瓦爾尼耶夫刺殺事件調查中未能取得進展，安理會成員對持續救濟持保留意見……”然后，信號又斷了。那時的她立刻拿起筆，記下了關鍵詞。

這些日子以來，已經有好幾個貝瓦衛隊士兵來診所拿藥時抱怨駐防點“沒有領到預定口糧補給”。瑤光看著她在上次提交時添的一行字：“……貝瓦衛隊控制區若陷入無糧狀態，或將觸發兵嘩、民亂或政變。已請文君、時觀復核實。”

如果是真的，那么這消息大概會被寫進內參，送上絲卡領導人的案頭。

她合起筆記本，放進了衣袋，又對著鏡子按住了自己的肩頭，換回了原本的容貌。下一秒，她從佐林察黑診所的后院，切入了數千公里外的絲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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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卡情報戰略委員會一處安全屋的作戰室內，燈光微微泛黃，投下柔和的光暈。

房間里擺滿了各種設備，桌上內嵌著一大塊顯示屏，和墻上的幾塊屏幕交替閃爍著數據流，另一側掛著的貝瓦地圖上插著幾枚紅色的工字圖釘。

時鐘滴答作響，行動二科的幾個人圍坐在辦公桌前，沉默地等待著。

一瞬間，空氣仿佛微微震顫了一下。下一秒，瑤光憑空出現在他們面前。

瑤光神色冷靜，眼神銳利地掃過在場眾人。姜文君、時觀復、夏微，還有明顯沒精打采的李維聲。

姜文君站起，開口說道：“刀姐，歡迎回來。”

瑤光沖她點頭示意：“來吧，驗貨。”

時觀復在桌上點了點桌上內嵌的屏幕，呼出一個界面，指著一張股權穿透圖說：“這是諾瓦泰拉境內一家空殼公司，通過貝瓦的兩層代理，在一個月內采購了五臺‘卡里昂A3防爆運輸型’，收貨方是‘螺旋矩陣駐貝瓦防務協作項目’。”

他頓了頓：“這一點與刀姐從黑市聽來的進口軍車信息——構成交叉驗證。”

這時，李維聲強打精神，趁機舉手說：“其中一臺的車架號我已經追到了，是諾瓦泰拉‘利貝爾防務工業聯合’產的。”

姜文君和其他幾個人交換了一下贊許的眼神，對他說：“車架號發我。”

瑤光點點頭，在筆記一側的“圖斯克基地”字樣上打了個勾。

姜文君調出了另一個界面：“前幾天我們對接外事處得知，聯合國人道事務署原定貝瓦糧援已在上周被凍結。兩周前，拉圖爾代表團強行添加了一個‘條件透明化’附加條款。人道事務署沒爭贏。”

“直接匯報給錢司長本人，不要提交給司里的《外事情況》辦公室，我還在停職狀態。”瑤光提醒道。

“刀姐，你是二階，哪怕被停職了，情戰委上下哪個不給你三分面子。”夏微滿不在乎地說。

瑤光笑了：“我總得給調查組面子。”她轉向夏微：“說說吧，德爾維亞方向。”

夏微變得興奮起來：“這還是刀姐你的手筆。貝瓦礦業聯盟的賬戶從上個月開始就不再給德爾維亞礦場打錢了。而且，我截到了他們對歐羅巴商會的申訴函，明文寫了斯特拉索夫違約、準備起訴。”

這時，昏昏欲睡的李維聲被時觀復用觸控筆戳了一下。他猛地清醒過來，時觀復看了他一眼，手里的觸控筆往瑤光那邊輕輕一點，下巴跟著努了努。李維聲會意，趕緊拿過瑤光的筆記本，起身打開邊柜上的快照終端，拍了起來。

至此，三條情報全部核查完畢。瑤光這才拉開椅子在桌前坐下來：“多事之秋啊。”

她隨手從桌上拿過一個盛著酒精的金屬圓盒，檢查了一遍焰芯，接過李維聲遞給她的筆記本，扯下寫滿字跡的紙頁。她把紙頁折了幾道，撕成碎片放進金屬盒，向時觀復伸手：“打火機。”

時觀復平時不抽煙。他從會議室的邊柜里拿出一枚打火機遞給她。

隨著紙張消失在淡藍色的火焰中，會議室里的氛圍稍稍緩和了些。瑤光頭也不抬地問：“小李，沒休息好？”

李維聲有點窘迫。時觀復及時為他打圓場：“絲卡現在是半夜，他一個新人，沒適應時差也很正常。又不是我這種夜貓子。”

夏微探過身來拍拍李維聲的肩膀：“小李，今晚你去休息，我來值班。你時哥也指望不上，他睡的這一個小時，打他都不會醒。”

時觀復把手支在桌上撐著額頭：“夏微，如果我睡覺時你這么干過，別讓我知道。”

會議室里的人都大笑起來。

夏微眉飛色舞地轉向瑤光：“刀姐，你的刀法練得怎么樣了？”

“已經做完最后一次外科手術記憶移植。比貝瓦幾乎所有的外科醫生都要好。”瑤光淡淡地說。

唯一的問題在于，程愈明給她塞的專業記憶有些……超標。電刀和內鏡顯微刀的使用方法在貝瓦顯然是屠龍之技。還好一部分記憶來自早年間打過硬仗的老軍醫，這讓她這個“假大夫”不至于在貝瓦束手無策。

“我就知道，咱們頂級醫療專家的記憶含金量低不了！我聽程博士作報告說，好幾個專家都有意用這個方式加速醫學生的培養。”夏微說得痛快。

“不是我技術有多好，是貝瓦的好刀把子幾乎都跑了或者死了。”瑤光的語氣里有點悲涼。

夏微愣了好幾秒，才說：“……局勢怎么成這樣了？”

“貝瓦的水有點太深了。貝瓦衛隊雖然是個草臺班子軍政府，但這幾年他們中東部和沿海的實際控制區還算穩定。現在螺旋矩陣又想干什么？”姜文君托著腮低頭看手上的紙質報告。

“嫌貝瓦衛隊還是不夠聽話唄。但是我看不懂，拉圖爾外交方面又在干嘛？就不怕人道主義援助一停，貝瓦難民涌進拉圖爾？”夏微往椅子上一仰。

“他們當然不怕，中間還隔著普魯西亞呢。”時觀復說。

“這個就叫以鄰為壑。”瑤光點評道。

“而且，搞不好他們議會里就有螺旋矩陣的隱形股東。”時觀復語氣譏諷。

姜文君聽了這話，抬眼看了他一眼，沒有否認。

李維聲把快照數據轉存完畢，又抬頭聽了幾句。討論內容他不完全聽得懂，但他看得懂瑤光的筆記快照。冷靜，老到，連結尾的批注和點評都十分克制和精準。

他猶豫了一下，打開邊柜抽出一個嶄新的空白筆記本。他沒用終端，也沒打開快捷錄音。他只是在第一頁寫了日期，然后模仿瑤光在筆記上做過的那些圈圈點點，把聽到的關鍵詞一點點寫進去。

這時，他聽到瑤光問：“鄭處最近忙什么呢？”

一屋子人面面相覷。姜文君輕輕咳了一聲：“鄭處他……也被停職了。”

“是因為我的事？”瑤光問。在座的人都知道，她指的是上次在貝瓦失手。

姜文君搖了搖頭。“不知道。好像是……別的事。”她想起瑤光已經認了鄭處長夫妻做干爸干媽，于是輕聲安慰道：“……可能只是走個程序，就像你一樣。”

“……希望調查組別為難他吧。”瑤光嘆了口氣：“我去過他們家。老公寓一住十幾年，后來也沒申請換房。煙道都沒有，盧阿姨一做飯就得戴口罩，油煙機還是我給他們換的。他這么個人，能攤上什么事？貪污？”

會議室里一時間靜了下來。

夏微為了緩解緊張的氣氛，故作輕松蹦出一句：“咱們單位有一堆能人異士，領導們想貪都沒得貪。”

姜文君本來蹙著眉，聽了也輕輕笑了一下。

瑤光沒說話，但嘴角好像動了一下。她沒笑，只是從桌上的金屬圓盒底部抽出了一根小鐵釬，在盒子里攪了攪。貝瓦的流言與羅網在她的攪動下，輕輕化為劫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