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林察工業(yè)區(qū)的夜幕悄然降臨,診所門前的紅十字燈箱時不時閃爍著,在雨里暈開一團猩紅與慘白的霧色。
瑤光換回那身洗得發(fā)白的棉布便服,手里提著一只不起眼的帆布包,走到診所前廳。
老板坐在前臺后頭,脊背微駝,正借著燈光翻著一本舊藥典。他是個貝瓦衛(wèi)隊退下來的軍醫(yī),五十多歲,頭發(fā)花白,平日里寡言少語。見她走過來,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我要走了。”瑤光說。
他沒問“去哪”“為什么”,只是放下藥典,摘掉老花鏡,兩只手緩緩伸出來,翻來覆去地盯著它們看。
這是一雙指節(jié)僵硬的手,顫抖不止。這雙手曾經(jīng)握過手術刀,如今卻只能寫寫處方、開點止痛藥。
瑤光盯著那雙手,一時沒說話。她知道這是什么:彈震癥。直到她來了,這間診所才重新有了能拿手術刀的人。
她的嘴唇動了動,本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輕聲說出了一個借口:“佐林察太亂了,呆不住。你也快些走吧。”
老板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屋外的雨聲更密了,落在瓦片和水泥地上,像是把整個工業(yè)區(qū)都浸進了潮濕和寒意中。
瑤光提起帆布包,站在門口。她沒有回頭,但腳步頓了一下。
“你要真打算走,”她低聲說,“最好趁這兩天就離開。南邊的貨運線快斷了,別等到糧商也撤了。”
她拿起門口的傘撐起,卻聽見他在身后忽然開口:“你是……赤紅之盾的人嗎?”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轉過頭。“我不是。”她這樣說,語氣平靜,眼神坦然。
他沒再追問什么,只是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她沒有再回頭。
老板看著她消失在門外,自言自語道:“你有他們的氣味。”
“赤紅之盾”已經(jīng)與貝瓦衛(wèi)隊游擊多年。她離開時的身影,讓他沒來由地想起很多年前,那些出沒于山林霧氣深處的年輕人。
你做事太冷靜,縫線太整齊,手腳也太干凈。這些日子里,診所沒有丟過一次藥品。在貝瓦,能夠“把事做對”的人要么已經(jīng)死了,要么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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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斯克北五區(qū)。
在過去的市政規(guī)劃圖上,這里本是貝瓦國家重建委員會主導的“未來生活帶”,如今卻成了圖斯克最大的黑市。混凝土塔樓一字排開,外墻仍刷著泛白的灰藍防水漆,間或露出裸磚和霉斑。
這里什么都賣——過期罐頭,二手步槍,杜冷丁,進口香水,還有……人。
瑤光從一間地下診所的后門出來,棒球帽的帽檐壓得很低。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jīng)把自己完全藏入這片水泥廢墟之中。
她在細雨中穿過積水的窄巷和探究的目光,停在步行街上的一個黑藥鋪前。鐵質卷簾門只拉開了一半,門口的雨棚下掛著用塑料繩扎緊的空點滴袋,像某種廉價的招牌。她收起傘,站到雨棚邊上。
藥鋪老板正在數(shù)藥瓶,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寒暄,只是低聲報了價:“你上次要的東西到了。喹諾酮類,一百七。局麻,四十一支。特效鎮(zhèn)痛那種,三百一瓶。”
她邊掏錢邊皺眉:“都怪這幫癮君子,把麻醉藥都吸貴了。”
老板數(shù)完錢,咧嘴一笑,黃牙縫里露出點咖啡漬:“嘿嘿,供需關系決定價格嘛。”
這時,步行街的另一頭有了一點騷動。
攤販們麻利地收起攤子,幾個孩子被人一把拽回簾子后頭,有人把一箱假香水踢進排水渠,蓋上破油布。空氣變得潮濕又壓抑,像是剛剛有人舉槍卻沒扣下扳機。
藥鋪老板神色一變,呲溜一下彎腰滑進門后頭,一把扯下卷簾門的鐵皮,動作麻利得像練過。卷簾門“哐”地一聲卡在中間不上不下,像個不愿閉上的嘴巴。他急了,低聲罵:“他媽的破玩意!”
瑤光趕緊把藥瓶塞回帆布包的夾層,順勢鉆進門里,用手肘幫他把卷簾門往下壓——門卡得死,她抬腳在鐵皮邊沿上踹了兩下,門終于不情不愿地被“嘎吱嘎吱”拉下來。
屋里頓時暗了幾分。
老板站在墻邊釘了木板的玻璃窗前,透過窗戶縫隙不住地向外看。
“條子?”她低聲問。
老板沒收回視線:“不是。條子從不來這兒。”
她靠過去,湊在窗口的另一條縫隙向外看。
四道人影披著深灰色防雨斗篷,穿過褪色廣告布搭起的攤位,帶著細微的金屬碰擊聲,戰(zhàn)術靴踩在積水街面上的節(jié)奏不松不緊。走在最前的那個人動作利落,肩背筆直,皮帶和扣具沒有一絲松動。
他們在藥鋪不遠處一棟樓前站定,為首那人從斗篷下抬起一只手,做了個手勢。身后有兩人立刻踏上臺階,消失在樓梯間里。
他抬起頭,看向樓上某個窗戶。雨水從兜帽邊沿滾落到他的肩上。似乎是察覺到了窺探的目光,他轉頭向藥鋪的方向投來視線。
瑤光只看了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此時沒戴面罩,哪怕他瘦了一點,眼神更冷,步伐壓得更低,那種無聲的壓迫感仍在,甚至更勝從前。
她靜靜看著——像一只貓藏在廢墟后,盯著一只它早就認得的獵犬。
老板低聲咕噥:“是B樓那邊……等等,他們準備走了。”
兩個男人重新出現(xiàn)在臺階下,收槍的動作透著一無所獲的怒氣。倉鸮抬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帶著他們走向另一條巷子。
“壞了,先別出去,他們往你干的那家診所去了。你現(xiàn)在回去,保準和他們撞上。”老板突然說。
“去那干嘛?我老板攤上大事了?”她鎮(zhèn)定地問。
老板轉頭問她:“你知道‘胖子’以前是什么人吧?”
“我才來圖斯克,能知道什么?”她反問。“胖子”就是她目前棲身的黑診所的老板。
“他以前是‘螺旋矩陣’的線人。后來不知為什么嚇破了膽,不敢再掙這個錢,就斷了。”老板把視線重新投向窗外:“剛才路過的百分之百是‘螺旋矩陣’的人,貝瓦衛(wèi)隊的裝備抵不上他們的零頭。”
雨似乎下得大了一些。
“在黑市,沒人故意為難醫(yī)生,按理說,他們也該守這規(guī)矩……”老板嘀咕著。
“這年頭,誰知道呢。”瑤光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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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鸮站在B樓的樓前仰頭看著,圖斯克的雨水順著斗篷的兜帽滾落,打濕了他前額的頭發(fā)。
狙擊手達米安和突擊手盧西恩從B樓的臺階上大步跨下來。不用他們開口,倉鸮也知道,任務目標沒有現(xiàn)身。
這是他們第二次被放了鴿子。
“媽的,這要不是個白名,等找到他我非把他崩了。”盧西恩低聲罵罵咧咧。
“再給他一次機會。”倉鸮抬手往下壓了壓,盧西恩立刻不做聲了。
就在這時,凱·奧斯本的聲音從公共頻道傳來:“無人機失聯(lián)。”
“這黑市里還能有電磁干擾槍?”狙擊手達米安抬手按了一下耳機,環(huán)顧四周。剛才他們踏入步行街時引起了一陣騷動,現(xiàn)在街面上已經(jīng)一個人不剩,但他們都知道窗縫和門簾后面有著窺探的眼睛。
“不是設備,是人。機器沒返航,畫面直接黑了。”凱的聲音里有些火氣:“電磁脈沖天賦,這簡直是沖著我來的。”
“有點本事,膽子也大。”倉鸮淡淡地說:“只是他下次如果出手,就不再是白名了。”他轉向三個隊員:“走吧,總不能白來一趟。”
于是他們走入一條小巷,倉鸮一路沒說話,直到他們穿過街口那片臨時避雨棚,來到那間黑診所。門口燈光昏黃,像被雨泡過的舊報紙。
診所柜臺后坐著個胖胖的男人,正兩手支在桌上,玩著一個舊掌機,抬頭看見他們走來,趕緊站起來就想往門里鉆。突擊手盧西恩和爆破手伊利亞早有預料,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堵住他的退路。胖子哭喪著臉轉過身來,不得不擠出一個笑容。
倉鸮抖落兜帽上的水,站在柜臺前。他沒落座,只是從口袋里抽出一張塑封照片,放在桌上。
“伊薩克·沃倫,是吧?我向你打聽個人。”
胖子不情不愿地挪過來,湊近照片端詳著。照片上的年輕人臉色蒼白,但眼神中透著鋒芒。他臉上沒動,只是往后仰了仰,裝出費力分辨的樣子。“……這人,有點眼熟。好像見過。”
“什么時候?”倉鸮語氣不輕不重地問。
胖子眼睛動了動,小聲說:“前幾天吧,我記不清了。他、他可能只是路過……”
“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倉鸮的聲音不高:“你以前也為‘螺旋矩陣’做過事,我知道。但你要是把這種人忘了,我會開始懷疑你是不是連我也會忘。”
胖子囁嚅了兩聲,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倉鸮沒再逼問,只是把照片收了回去。他的目光從桌面掃過柜臺,看了看屋里。他問胖子:“你這邊有沒有合適的醫(yī)護人選?手上技術要好,能跟得上我們節(jié)奏,而且不多嘴。”
“您說的這種人,在圖斯克怕是早就已經(jīng)跑光了。”胖子大著膽子說。
“那就再找找。”倉鸮輕聲說。胖子在他轉身時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氣。
但當倉鸮走出診所時,他忽然回頭,對胖子說:“我過幾天再來。”
胖子愣住,連假笑都擠不出來了。
等到這幾個殺神消失在巷子口,胖子如釋重負,一屁股坐在柜臺后的椅子上,卻在意識到什么之后立刻彈起,從屁股下面拿出掌機翻來覆去地檢查屏幕。
“萬幸萬幸。”他這樣說著,不知道是說掌機還是說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