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從藥鋪溜回黑診所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診所的前門早早就關了,胖子正呆坐在折疊椅上,沒玩掌機,煙也沒點,臉色像剛從鍋爐房出來一樣發灰。
她輕聲問:“怎么了老板?我剛在藥鋪那邊,看見幾個不好惹的人往診所這邊來了。”
胖子勉強站起,擺擺手:“沒事,沒事。”
她沒走,站在前廳樓梯口看著他:“老板,我才來圖斯克就已經給你掙了不少錢。我一直規規矩矩的,可沒哪兒對不起你。”
胖子沉默了一下,像認定她是個靠得住的,才低聲說:“他們只是來問我一個人。”他頓了頓,眼神往門口掃了一眼,才繼續道:“……瘦高個兒,臉色蒼白,眼神像帶鉤子。我隱約記得他前幾天來過。”
瑤光思索著,隨即點點頭:“是有這么個人。來問過胃藥,最后嫌貴沒買。”
胖子聽見這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聲音都發顫了:“太好了,有你這句話,我能活了。”
瑤光挑眉:“什么活不活的?”
胖子沒接她的話,腦子里還在惦記著倉鸮早前給他看的那張照片——照片上那個眼神像鉤子的年輕人。他像是下了什么決心,站起身,一邊拉過雨衣一邊說:“你在診所值夜班。我出去一趟。”
他剛走到門口,就看見門下方的地上有什么東西,薄薄一張,紙角壓得很齊。他彎腰從門下一把抽出來一個信封。
“我操……”胖子低頭一看,臉色當場變了,“這是什么?!”
瑤光走過去,從他手里接過那個信封,翻看了幾秒:“沒寫誰寄,沒寫誰收,只有個拆信截止日期。后面還粘了一張綠鈔。”
胖子盯著那封信,額頭冒汗:“……我們該拆嗎?”
她不疾不徐地反問:“你覺得這是寫給我們的嗎?”
胖子噎住了,抿了抿嘴角:“……顯然不是。”
她微微嘆了口氣:“我猜,是寫給剛才那幾個人的。”
胖子的目光在信紙上轉了一圈,忽然像是意識到什么,聲音壓低:“他怎么知道他們……?他在盯著我們?!”
她看了他一眼,語氣淡淡的:“老板,你最近沒惹過什么麻煩吧?”
胖子臉上的血色褪了下去,聲音也發虛了:“是麻煩來找我!”
她語氣不重,卻句句帶刺:“那你要是真惹了人家,就早點賠罪。要不你放我早點跳槽,我也不想惹麻煩。”
胖子急了,語氣一下子拔高:“看在我平時跟你三七開的份上,你不能這時候跑了!別處可都是二八開!”
“那好吧。”她頓了頓,又指了指那封信:“這信不能拆,是吧?”
胖子緊緊抓著信封,猶豫了幾秒,低聲說:“我們最好原樣交給他們。但信封后面……粘著一張鈔票。”他咬了咬牙,又說:“算了,我沒那膽子。”
被這封信一攪,胖子也沒心思出門打探消息了。倉鸮留下的照片還在他腦子里晃,他突然想起還有另一樁事沒交代——找醫護。
他心里飛快盤算著:要找人,她是最合適的,可他不想輕易把這個搖錢樹放走。實在推不掉,那也得讓她自己先點頭。這樣他既可以做個順水人情,又免得她日后怪罪。
但在那之前,他得先探探她的底。
胖子把那封信往抽屜深處一擱,堆起一臉笑,語氣不動聲色:“安娜,你以前在拉圖爾的行醫執照,到底是因為什么被吊銷的?”
她正在擦拭一組陳舊的手術器械,頭也沒抬:“給大胎齡孕婦做了墮胎手術。”
胖子一噎,試圖確認:“你不是婦產科出身吧?”
“不是,”她語氣淡淡,“所以罪加一等。”她停頓一下:“你怎么突然問這個?招我進來的時候你都沒問。”
胖子咳了一聲:“……今天來的那幾個人,他們頭兒說,想招個醫生進去。”
她沒停下手里的動作,只是隨口一句:“你不會就這么把我賣了吧?”
胖子連忙擺手:“怎么可能!我什么都沒說!”說到一半,又換了個語氣,訕訕補了一句,“我總得先來問問你吧。”
她把器械放進金屬盒,一邊彎腰放進滅菌鍋,一邊問他:“他們到底什么來頭?你怎么會認識那種人?”
“我不認識!”他立刻慫了下來,“我大概是被掛了號了。是‘螺旋矩陣’的人。他們不像外聘的雇傭兵,像是編內的。我可不敢惹……”
她盯著滅菌鍋上的指針:“他們給錢多嗎?”
胖子張了張嘴,下意識就回:“我哪敢問待遇!”說完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聽說挺大方,工資都是綠鈔結算,從不拖賬。”
她從帆布包夾層里摸出買來的藥,一邊開著藥柜的鎖,一邊淡淡地說:“算了,我怕有命掙,沒命花。”
胖子頓了一下,語氣軟下來:“……‘螺旋矩陣’神通廣大,真要干得久,說不定還能給你撈個正經執照回來。”
她正整理著藥柜里的瓶瓶罐罐,聽了這話停下來瞥他一眼:“你還替我操這份心?”
胖子干笑一聲,撓了撓脖子:“咳,我知道你是正規出身,一直在這破地方混著,可惜了。你心里肯定也不痛快……”
她關上藥柜的門,只說了一句:“以后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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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的一個下午。
胖子坐在診所門口,心事重重地盯著街道盡頭。自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沒在門口打過掌機。
雨已經暫且停了,但天還沒放晴。圖斯克的春季向來如此:泥濘、濕冷。
不遠處傳來一陣踩在積水上的腳步聲,倉鸮出現在巷子拐角處。他獨自一人,也不再全副武裝,而是穿了一件防水風衣,下擺沾了些雨痕,快拔槍套扣在腰側。
胖子第一眼就認出來了,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您、您又來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倉鸮踏進前廳,看了他一眼,語氣平靜地問:“你想起什么沒有。”
胖子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趕緊說道:“我的員工告訴我,她前幾天見過這個人。”見倉鸮微微點了一下頭,他又拉開柜臺的抽屜,從里面找出那封信:“你們走的那天晚上,我在門縫里發現了這個。”
倉鸮挑了一下眉,像是略感意外。他接過信,用戴著半指戰術手套的手捻住信封邊角,低頭看了一眼截止日期,卻并沒急著拆。
他抬起指尖把封舌向上一挑,露出被廉價膠水糊住的邊緣。胖子立刻意識到了什么,趕緊聲明:“我、我沒拆過!”
“很好。”倉鸮翻看著信封說。他抬頭掃視了整個房間一圈。此時診所前廳并無外人,后面的走廊也靜悄悄的。胖子極有眼色地說:“后面只有手術室里的一個傷員,我員工剛開始給他做手術,一時不會出來。”
倉鸮這才坐了下來,從風衣下抽出一把折疊刀。他拆信的動作利落流暢,胖子卻從中看出了一絲隱隱的不耐。
胖子趕緊把診所門外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走到一旁拿起熱水壺,裝作對信件內容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他挖了兩勺可可粉倒進杯子,狠了狠心,又多加了一勺煉乳。
沒過多久,倉鸮就已經讀完了信。他把信紙重新塞回信封,放進風衣內袋,向胖子這邊走來。
胖子還惦記著信封上的鈔票,他故作鎮定地為倉鸮倒了一杯熱可可:“天氣不好,喝點這個暖暖?”
倉鸮低頭看著那杯甜香四溢的液體,說:“你自己喝吧。”
胖子握著杯把,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喝,又聽見倉鸮說:“讓你找的醫護,有人選了嗎?”
“啊?這么急?”胖子失聲問,然后在倉鸮的目光里迅速放低了聲音:“我的意思是,沒想到這事這么緊急。”
“事情總在起變化。”倉鸮不動聲色地說。
胖子下意識地舉起杯子,咽了一口熱可可:“……女的行嗎?”他感到煉乳的甜香堵在喉嚨里,一時滑不下去。
“女的更好。”倉鸮不假思索。他盯著胖子:“聽上去你已經選好了。”
胖子咬了咬牙,終于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員工,正在手術室的那個……活兒干得漂亮,人也懂分寸,但是……她行醫執照被吊銷了……放心,不是醫療事故。”
倉鸮點點頭,問:“她叫什么?”
“安娜,她沒說過姓什么。您也知道,我們這種地方,搞不好連名字都是假的。”胖子從兜里撈出一條手絹擦汗,不知道是被可可燙的還是緊張的。
“帶我去見她。”倉鸮已經抬腳走向診所后面的走廊。胖子愣了一下,趕緊跟上,和他來到手術室門前。
他們隔著手術室門上的小玻璃窗向里看。房間里簡陋卻整潔,一個女人穿著褪色的舊手術衣,正在為傷員處理背部的創口。
她戴著口罩,頭發被束在白色布帽底下,倉鸮只能看到她專注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在哪見過這雙眼睛。
不對,這雙眼睛是淺琥珀色的,不是黑色。
胖子怕他立刻就要推門進去,趕緊補了一句:“手術室平時也是她在管,連我都不能穿便裝進去。畢竟是正規出身嘛……”
“讓她忙完吧。我在你辦公室里等她。”倉鸮收回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