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陸巡平穩地駛出紅燈區，輪胎碾過濕滑的街道，路燈的光斑一盞接一盞地向后墜去，隨即消失不見。

倉鸮沉默地開著車。雨后的街面反著微光，他控制油門和方向盤的動作極為穩定，這是他一向的習慣。這一晚有著太多混亂。接信、招募新隊員、載具被偷、失而復得，圖斯克的夜晚從來不會讓人按部就班地推進計劃。

副駕駛座安靜得出奇。他在看后視鏡時下意識瞥了一眼：安娜把頭擱在座位靠枕上，臉微微側向他，睫毛低垂，呼吸均勻，已經睡著了。她睡得不沉，卻睡得毫無防備，肩膀隨著車身輕輕晃動。

倉鸮收回目光，心里微微一動。不是困惑，也不是憐憫，而是一種模糊的警覺——他們才認識了幾個小時。她跟著他走過黑市、穿過紅燈區，甚至在他修車時遞刀遞手電，現在，又在他的車上直接睡著。

這信任……太快了。這不像一個黑市醫生面對螺旋矩陣L4指揮官的通常態度。

他想了一會兒，但沒結論，只是握緊方向盤，繼續往前開。

幾分鐘后，副駕那邊忽然傳來一聲含混的聲音。她半睜著眼睛，嗓音低啞地表揚他：“指揮官，你開車真穩……就像拉了一車雞蛋一樣。”說完，她又閉上眼睛，繼續睡了過去。

倉鸮：“……”

在多年的訓練和實戰中，他開過摩托、軍卡、裝甲車，甚至受訓時開過直升機。但是他從來沒聽過有人夸他“開車穩得像拉雞蛋”。

他沉默著換擋，繼續向前開，車里只剩下雨刷器來回刮過的聲音。過了幾秒，他在心里重復了一遍她的比喻：“一車雞蛋？”

這女人到底是哪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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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斯克基地門崗。

門口的士兵認出了車牌，遠遠給倉鸮敬了個禮。車子等待門禁系統放行的時候，士兵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還在睡覺的女人，猶豫了一下放低聲音：“指揮官Tyto，她是誰？”

“我們小隊新的醫生。今天入職，身份識別卡還沒做好。”倉鸮簡單地解釋道。

“明白，指揮官。”士兵了然，不再堅持登記。

幾分鐘后，車在戰術調度區的環形坡道下停下，紅白相間的警戒標線圍出了一個停車場。他叫醒她：“到了，下車吧。”

“安娜”睡眼惺忪地醒來，立刻打起精神下了車。倉鸮把后備箱的行李遞還給她，指著停車場出口旁的一條路：“宿舍區在E段，自己報到。”

她點點頭，接過行李正準備離開，看著碎掉的那塊車窗，似乎又想起了這車之前的遭遇。她轉頭對倉鸮說：“指揮官，我建議最好給車消毒。我覺得這車都快得性病了。”

說完，她拎著行李向宿舍區的方向走去。

倉鸮正抬手把車鑰匙放進衣袋里，聽了這話頓了一下，像是大腦里的某一套處理模塊沒接上。他目光復雜地注視著她的背影，然后沉默地向停車場另一頭的指揮大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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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紋鎖“滴”了一聲，倉鸮推門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他擰亮了臺燈，黃色光圈投在桌面上，劃出冷與熱的分界線。

他把風衣搭在椅背，坐在桌前看著那封信。

信紙粗糙、泛黃，和信封一樣廉價，毫無標識，只有背后那張綠鈔，格外扎眼。

他想到胖子——那個永遠假笑的黑市醫生，手肘撐柜臺的樣子。

白名顯然算準了胖子的心態，用一張鈔票把這封信釘死在“該交又不敢私藏”的模糊縫隙里。這就是螺旋矩陣在圖斯克要用的“民間觸角”的典型樣貌。

他重新檢查了一遍信件，沒有發現附帶裝置或隱藏信息。他望著那張綠鈔，忽然有些出神。

或許我當時真的該把那張鈔票給他。畢竟，他的確冒著被誤殺的風險，當了一回傳話人。他想道。

他把鈔票從信封背面輕輕撕下，壓在臺燈下面，又在桌面一側的主控臺上點了幾下。系統發出一聲短促的自檢提示音，他沒有等待提示結束，已經將折疊面板拉起，調整到視線正前方。

屏幕亮起。

信中所說的廢棄工廠在圖斯克城區東邊，他不信白名會隨意指一個地方見面。他調出衛星圖放大，注視著那方灰敗的屋頂。屋頂結構看上去基本完好，臨街一側是一條斷裂的廠區火車軌道。

他盯著屏幕，腦內迅速推演了一遍戰術部署預案。

這次會面，他只會帶突擊手盧西恩、爆破手伊利亞，以及那名剛加入的醫護同行。主武器將交由伊利亞收納，僅攜可見輕武器，一旦變局，可以第一時間投放武器，切斷出口。

他們二人將進入建筑內部，但只留在中層掩體，他只帶安娜登上樓頂。

同時，狙擊手達米安與凱·奧斯本在礦區不遠處的另一棟高樓上待命，達米安提供遠程狙擊覆蓋，凱監控通訊頻段與熱源動向。

如果白名不來，他會再等一次。

如果白名來了，不想談，那他們也不用再談了。

倉鸮確認部署完成，于是將戰術預案同步到小隊內網。任務通道上傳完畢后，確認欄依次亮起。

果然，第一個是達米安，第二個是凱。盧西恩和伊利亞還沒確認，倉鸮也不催。訓練結束他們應該已經回宿舍，等凌晨三點再確認都不算晚。這時，屏幕上多了條消息。

【K.Osborne于01:23發送附言】“你也還沒睡啊，指揮官:)”

他看了一眼，沒回。不能讓這小子覺得自己和他很熟。他關了終端，走到窗邊點起一支煙。窗外的警戒燈一閃一閃，像海岸線上浮動的冷火。

他看著黑暗中的停車場，想起了另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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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需處的值班室里，電腦桌面上開著一款老式塔防游戲，后半夜當值的軍需官正百無聊賴地建炮塔。

門忽然被推開，倉鸮進來，面無表情地把車鑰匙拍在桌上：“蘭德，我要換車。C7-21。”

軍需官一驚，差點點錯了炮塔升級鍵。他認命地抬頭：“……我就知道又是你，指揮官Tyto。這車出什么問題了？”

“被污染了。”倉鸮說得毫不猶豫。

“污染？你說的是化學武器，還是——核輻射源？”

倉鸮目光冷峻地盯著他：“生物戰劑。”

軍需官愣了一秒，似乎在思考這話是否是認真的。見他不似說笑，只好硬著頭皮關掉游戲界面，一邊調出車輛調度系統，一邊低聲嘀咕：“大半夜的，真當自己是貓頭鷹了……”

倉鸮沒說話，只掃了一眼他鍵盤上的游戲貼紙，繼續盯著他錄入信息的手指。

他本來可以在自己終端上提交車輛更換申請，但那需要填寫一段不少于五十字的理由說明。他不想寫。

寫就意味著要回憶，要措辭，要歸檔——他寧可多走這一趟，也不想在打字時再次回憶那輛車后排的香水瓶、半裸女郎卡片和……包裝袋。

軍需官操作完畢，抬頭確認：“安排好了，C7-18，還是黑色陸巡。沒有外派記錄，剛維護完。”

倉鸮：“謝謝。”

他拿著軍需官遞來的新鑰匙轉身離開，門開了一道縫，又悄無聲息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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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斯克基地，公共餐廳。

窗邊的一張桌子前，凱端著餐盤坐下，剛咬了一口硬面包，忽然看到了排隊區一個身影，嘴里的咀嚼動作頓了頓。“……那是誰啊？之前怎么沒見過？”

伊利亞順著他目光望過去：“——靠，貝瓦這地方居然還能招到漂亮姑娘？”

遠處，自助餐區旁邊站著個淺栗色頭發的高挑女人，穿著新戰術服，眼睛是淺琥珀色，像是混血，但看不出是哪國背景。她冷冷地看著擺在加熱盤上的一排工業餐品，像在評估每樣食物的毒性。

盧西恩撐著下巴看：“估計是后勤新來的？不可能是戰術組吧，太……”

達米安掃了一眼，又低頭繼續攪拌咖啡，沒說話。

倉鸮走過來放下餐盤，淡淡地說：“我新招的醫療隊員。”

幾人一愣。伊利亞最先反應過來，吹了聲口哨，遠遠地朝她揮手：“醫生，這邊還有空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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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光手里捏著新的身份識別卡，面無表情地站在自助餐窗口前，看向那些擺得整整齊齊、顏色一致的工業餐品。煎蛋、面包、玉米粒、水煮蔬菜，還有看上去口感可疑的培根片。

吃白人飯是潛伏的一部分。但是……如果不是為了搞情報，我現在應該在早餐攤上買煎餅果子。肉夾饃也行。鍋貼也行。

黨和國家對我的考驗真是太多了。

她認命地挑了最像食物的三樣，排隊，打餐，找座位。

這時，她聽見了一聲口哨。窗邊一張桌子旁坐著倉鸮和他的幾個隊員，一個年輕人向她揮著手。其中有幾個面孔是她在黑市的暗處曾經見過的，但她依然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

倉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對她說：“自我介紹。”

她開了口，聲音寡淡：“安娜。拉圖爾的前注冊醫師，因政治性指控喪失醫療執照，目前處于臨時征召狀態，負責基礎醫療與應急外科任務。”說完，她坐了下來，開始吃飯。

“……安娜？姓什么？”凱下意識地追問。

她抬眼看他，回應道：“開庭時才用得著姓。”

凱尷尬了一秒，低頭用叉子卷了一片培根：“……合理。”

這時，狙擊手達米安把咖啡杯舉到嘴邊，沉下聲音問：“你判了幾年？”

桌上一時陷入了靜默。瑤光放下叉子，淡淡地說：“我的律師說是六到七年。”

凱失聲問了一句：“……你還有律師？”發現其他人看著他，他尷尬地縮了一下脖子。

達米安點了點頭，不再追問。

這時，倉鸮用餐刀敲了一下自己的咖啡杯：“吃飯。”

話題終結，所有人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下用餐，之前“美女入職”的一絲輕快氣息已經蕩然無存。

瑤光默不作聲地吃著煎蛋。味道寡淡，質地松散，蛋黃像是被消毒劑泡過。她咽下去，又咬了一口面包。

之前在黑市里做醫生時，她至少還能偶爾瞬移回國打打牙祭。這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可能了，在一個所有人都吃工業菜品、單兵口糧的地方，哪怕一個胡辣湯味兒的嗝都可能出賣她。

希望這個地方她來對了。不然，這就是在白白虐待她的絲卡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