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基地時,天色已近黃昏。圖斯克的風仍舊濕冷,車子開到了基地指揮樓后的舊宿舍樓外。這棟小樓的窗戶已經被鐵欄桿封閉,外墻漆皮剝落,像是一塊塊舊疤痕。
埃列克將被臨時安置在那里。他目前身份微妙,顯然,此時把他直接關入監室并不合適。
埃列克被伊利亞和盧西恩一左一右地夾在中間,消失在樓道內。倉鸮下了車,從戰術背包的防水夾層里抽出一疊文件和一支筆,遞進副駕駛的窗戶里:“把合同簽了?!?/p>
“安娜”愣了一下,接了過來?!斑€以為我會一直做臨時工?!彼止局?,聲音不大,但恰好能讓他聽見。
他靠在車門邊,只說:“我還不至于苛待手底下的人?!彼聪蛩ドw上那份打印好的合同,厚厚一沓,密密麻麻印著小字。
她翻了兩頁,沒有細看,直接提筆簽了名字。
他收回文件,嘴角微微一挑:“正好有個任務要交給你:明早九點整,去給埃列克做心理評估。我們需要確認他的背景和精神狀態。此人太過多疑,傳統的審訊手段只會把他往外推。”
她慢慢放下簽字筆,抱起手臂看他:“聽聽,戰地醫護、談判專家,現在又多了個心理測試員的工作。指揮官,我不是瑞士軍刀?!?/p>
倉鸮翻起手里合同的最后一頁,指著條款中的一行小字:“‘如有超出原定職責范圍的臨時任務,受聘人員須服從L4以上指揮官調度’。你已經簽字了?!?/p>
瑤光瞇起眼睛湊近去看,語氣冷淡:“……好險,差一點兒就看見了?!?/p>
“……”他被噎了一下,把合同收回背包夾層:“評估期間我會在隔壁的觀察室里,你的安全我可以保證。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彼_車門準備離開,忽然站住看了看他,然后——給了他胸口一記不輕不重的肘擊。
他完全沒料到她會來這一手,有點錯愕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然后把她叫?。骸鞍材?,你要是一直干到合同到期,我會考慮讓你擁有一套新身份——你會有新的行醫執照,也許是掛靠在某個NGO名下?!?/p>
“安娜”的腳步頓住了,她回頭看他:“真的?”
“當然,這得看你愿不愿意繼續‘合作’。”他補充了一句,特意把重音放在“合作”上。
她轉過身向他點了點頭:“聽上去和我的評估對象差不多?!?/p>
“什么意思?”倉鸮立刻問道。
“沒什么,希望他那份合同會是大字版的。”她輕快地說著,走遠了。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從身上摸出煙盒,點燃了一支煙。打火機發出“噠”的一聲輕響,火光一閃,映在他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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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她準時出現在審訊室門外。
埃列克從走廊的盡頭走來,身后是達米安和盧西恩。他們沒有對他施加任何束縛,只是不遠不近地跟著他。
他們看見“安娜”一手抱著文件夾,一手伸向門內,對埃列克示意:“請吧?!?/p>
待二人踏進門,兩名隊員留在門外,把門關上了。
審訊室里陳設極其簡單冷峻,單向玻璃前,擺著一張金屬桌和兩把椅子,桌上放了兩瓶水。埃列克坐了下來。
她注意到他已經換上了一套新戰術服,是基地統一配發的款式。他的頭發也修剪過了,下巴干干凈凈,身上散發著淡淡的肥皂和剃須水的氣息。
埃列克轉頭看看門外,譏諷地笑了一下:“他們居然讓你和一個危險分子單獨呆在一個房間。我該說這是自信呢,還是疏忽?”
桌子對面的女人也坐了下來,鋪開文件夾上的紙頁:“誰知道呢,可能是疏忽吧?!?/p>
他看著她,冷冷地說:“他們讓你來演‘好警察壞警察’的戲?你不覺得有些多余嗎?”
她頭也不抬地問:“你為什么會覺得我是‘好警察’”?
埃列克哼了一聲:“這是明擺著的事?!彼麅墒謸卧谧雷由?,上半身向她傾來?!芭?,醫護,……漂亮。最適合用來撬開男人的嘴。”
她終于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冷淡地說:“我只用壓舌板和張口器撬開別人的嘴。”
埃列克愣了一下,靠回椅背,換了一種意味深長的語調:“原來你的長官給你安排的是‘壞警察’?!彼冻隽艘凰查g的微笑,但那笑意轉瞬即逝:“那你就來試試吧,醫生小姐?!?/p>
她放下筆,聲音有些疲倦?!啊銈兡腥苏娴暮芟矚g浪費別人時間。我們能開始了嗎?下午我還要去醫療站?!?/p>
他盯著她看了幾秒,慢慢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那么,你想從哪個部分開始?”
“從你襲擊聯合國人道救援車隊開始?!彼戳艘谎叟赃叺膯蜗虿A?。
埃列克的下頜緊繃了一下,像是牙齒碰撞出輕微的聲響。然后,他的眼神變了。他半垂著眼皮打量她,帶了一種平靜的殺意。
單向玻璃后方的監控室內,倉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撐著控制臺的邊沿,目光越過玻璃死死盯著審訊室。對面的兩人隔著那張金屬桌對峙著,監控里拾音器的波紋線條突然停止,幾秒內沒有一個字出現。他皺了下眉。
盧西恩靠在墻邊,擺弄著手里的戰術刀:“目標不會失控吧?”
沒人接話。達米安站在玻璃前,原本低著頭整理耳麥的手停了下來。“她搞得定。”他的語氣平靜到近乎冰冷。
幾個隊員不約而同地朝他看了一眼。達米安極少評論他人,更不會對臨時加入的外人輕易開口。
凱拍了拍達米安的肩膀,語氣半真半假:“狙擊手,你居然會評價別人?我還以為你連我名字都記不住。”他一邊說,一邊順著達米安的視線看向審訊室。
倉鸮低聲對達米安、盧西恩和伊利亞三人交代:“如果目標失控,你們進去制服他?!彼恼Z速平穩,仿佛只是安排一次平常的演練:“非戰斗人員不要牽涉進武力沖突?!?/p>
他頓了一下,看向玻璃后那張冷靜、面無表情的女性面孔。她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上把玩著簽字筆,而她面前坐著的,是個殺過人的天賦者。
審訊室內,埃列克終于緩緩抬起眼:“你還真不懂得繞彎子。那我可以告訴你,我殺過聯合國的人。滿意了嗎?”
她低頭翻了一頁,筆尖在表格邊角敲了敲,語氣毫無波動:“你是一個人干的,還是幾個人一起?”
他冷笑:“居然真要審我,你把自己當警官了嗎,小姐?”
“我必須知道你是否無法回頭?!彼届o地環視著審訊室。“這個地方,最喜歡的就是無法回頭的人。”
埃列克沉默了一下,意味深長:“恐怕你還不知道,他們喜歡我的真正原因?!?/p>
“說來聽聽?!彼o簽字筆蓋上了筆帽。
他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你知道‘天賦者’嗎?”
“天賦者是什么?”瑤光故作疑惑地皺眉。
單向玻璃后面,幾個人終于緊張了起來。伊利亞隔著玻璃指指埃列克:“他就這么自曝了?”
倉鸮把手指移到控制臺上,打開了監聽設備的麥克風:“埃列克,注意你的言辭?!彼穆曇衾淅涞鼗厥幵趯徲嵤摇?/p>
埃列克聞聲看看天花板附近的揚聲器,又看了看面前的她,忽然朝單向玻璃丟去一個玩味的眼神,轉頭問她:“想不想看看我的天賦?”
沒等她回答,他打了個響指,揚聲器應聲發出一聲短促的電流異響,然后再也毫無動靜,空氣中多了一股焦糊味。
監控室里,凱一把拽下自己頭上的耳機,從椅子上彈起來:“該死的,又來這招?!”
倉鸮抬手安撫他:“控制臺沒事。目標仍然可控?!?/p>
另一邊的審訊室,她冷靜地抬頭看看:“看起來你把揚聲器弄壞了。他們肯定要怪罪我。”
“你不覺得驚奇?”埃列克眼神復雜地看著她。
她反問道:“我為什么要覺得驚奇?”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語氣譏諷:“看來他們沒告訴你我的EMP天賦?!?/p>
然后,他就聽見面前的女人嘆了一口氣:“恐怕你得先告訴我,什么叫EMP。”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認命似的說:“EMP,ElectromagneticPulse(電磁脈沖)。我能讓所有電子設備瞬間報廢。你的長官現在聽不見我們說話,是因為那套監聽設備已經燒了。”
她瞟了一眼單向玻璃,淡淡地說:“他還能看見呢。算了,這倒也無所謂?!彼涯抗廪D了回來:“你這個本事,能殺人嗎?我是說身上沒裝著心臟起搏器的人?!?/p>
有那么幾秒鐘,埃列克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嘴角抽了兩下,像要說點什么。但什么也沒說。然后他猛地站了起來,椅子在地上刮出一道尖銳的金屬摩擦聲。他轉頭看向單向玻璃,高聲說道:“我要求中止——”
話沒說完,他頓住了。拾音器已經和揚聲器一起死了。他自己剛才炸掉的。
她沒有站起,也沒有追問,只是靜靜看著他,像在看某種偶爾失靈的設備。
他一聲不吭地慢慢坐了回去,手指在水瓶上緩緩握緊又松開,瓶身發出輕微的塑料咔噠聲。最后他只說了一句:“……你真他媽厲害?!?/p>
她沒笑,也沒露出任何得意的神色,只是點了點頭:“那我們繼續吧。我猜你原本是有同伴的。為什么拋棄他們,來投奔螺旋矩陣?”
“‘拋棄’?不,我是逃出來的。”他松開水瓶,雙手交疊在桌上輕聲說。
“從哪里?”她緊咬不放。
他沉默了。她極有耐心地等著,過了很久,埃列克低聲說:“貝瓦反抗軍?!?/p>
“據我所知,貝瓦反抗軍是極端民族主義武裝,”她平靜地指出,然后問,“你是貝瓦族人嗎?”
“……我不是。我是……伊沙里人?!?/p>
“那你是怎么跟反抗軍混在一起的?”她在紙上寫著什么,頭也不抬。
“我沒有!”埃列克突然把水瓶重重一放,金屬桌面發出“咚”的一聲響。她抬頭看他,神色自若:“你冷靜些?!?/p>
他支起手肘,抓了抓自己的頭發,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我的天賦不能直接殺傷人體,但是可以破壞通訊、抹平武器裝備優勢,你應當能理解這一點吧,醫生?”
她點點頭:“我理解了。然后呢?”
“好的。那么,我遇到的那一支貝瓦反抗軍隊伍,長期用我的天賦襲擊比他們裝備更優良的敵人?!闭f出這些,似乎已經費了他不少力氣。
“你能從中得到什么報酬?”
“報酬?”他露出悲涼的表情:“大概是當晚能吃到過期的罐頭?!?/p>
“所以說你不是自愿的?!彼蛩c點頭:“貝瓦反抗軍不怕你反過來對付他們嗎?”
他艱難地搖搖頭:“我被控制得很徹底。而且,他們裝備很差,根本不擔心我的天賦?!?/p>
“你的……天賦,聽上去的確很神奇?!薄鞍材取豹q豫著問:“這是你生來就有嗎?還是后來……突變出來的?”
他久久盯著她,像是在這張漂亮的臉上尋找她把自己當作怪物的證據,但她看上去依然專注而冷靜。
他慢慢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終于開了口:“十九歲的生日那天,我發現自己擁有了這種……才能。但我想,它原本就屬于我,只是那時候才……‘醒來’。”他的目光穿過她的身側,落在了遙遠的某處,仿佛陷入了幻夢之中。
“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她似乎也被這種氛圍所影響,放輕聲音問道。
埃列克如夢初醒似的看向她,眼里已經重新浮現出那種冷峻的、憤世嫉俗的神情?!斑@已經不是你能理解的。拿著你得到的答案,滾吧?!彼>氲貙λf。
她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快,站起身來向他略一點頭。“謝謝你的配合。再見?!?/p>
但在離開房間時,她把手放在門把手上,忽然回頭對他說:“胃藥記得吃?!?/p>
埃列克神情復雜地抬起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