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斯克大撤離,D-2日。雨中的基地已經不再是一個軍事節點,而像是一個撐著塑料布茍延殘喘的遷徙營地。
后勤廣場上,幾排士兵在排隊領罐頭,泥水沾滿褲腳,旁邊一名傳令兵正和加油車司機吵起來——“你是第三批還是第四批?第四批已經走了!”
“我昨天下午就在排!你問馬庫斯,老子昨晚還他媽睡在門口帳篷呢!”
沒人聽他們吵完。風吹來,把帆布棚吹得鼓鼓的,一堆打印好的任務清單被掃落在地,沾上雨水,糊成一團。
瑤光走過長廊,雨水沿著雨衣滴下來。她的終端藏在衣袋里,上面一份有關“米拉·武科維奇”的醫療推薦函正等著她打印。
她拐進一間打印室。這是個低密級的公共打印點,此刻偌大的房間里正擠著來自基地里各個部門的人員。濕透的軍靴踩在地板上咯吱作響,混合著打印機的蜂鳴和間歇性的咳嗽聲,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紙張和速溶咖啡的味道。
瑤光取號后站在打印機旁邊,低頭看了一眼排隊終端。前面還有五份文件卡在打印序列里,其中一份已經提示卡紙。操作臺前,一個穿著文職制服的年輕人正在拆打印機出紙口,旁邊圍了一圈焦躁的士兵,嘴里罵罵咧咧。
她沒有催,只是靠墻站著,打量著四周忙碌的人群,嘴角微微揚起一抹笑意。
一個快要撤離的基地,對她干的這一行來說,簡直是個富礦。前一天,她借著場面的混亂,就已經拼湊起了大撤離的安排細節。昨晚,情報在絲卡的快照機器下面過了一遍,之后的事,她并不關心。
這時,門又被推開了。
兩個后勤兵各自拎著兩只沾水的大編織袋進來,袋子落地時砸出沉悶的聲響,其中一人抱怨著踢了踢腳邊:“都他媽濕透了,吃進去不卡機才怪。”
另一個后勤兵彎腰把袋口解開,轉頭看了一眼墻角那臺用螺栓打死在地面的老舊碎紙機,還有機器前面排隊的人,大聲嚷嚷:“這批文件密級高,讓我們先用!”
排隊者紛紛轉頭,有人罵起來:“那你們他媽來公共打印室干嘛?”
“那些塑料玩意兒早冒煙了!”后勤兵不甘示弱:“這臺機器碎得快!”
有好事者探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編織袋,嘿嘿一笑:“這得碎到半夜吧?”
排隊者們一聽立刻跳起來:“你們后勤組都是一幫混蛋!”
“今天干不完我們就得挨罵!”兩個后勤兵說著,厚著臉皮把那臺老碎紙機占了。幾個人只能嘟嘟囔囔走開,臨走時還有人憤憤地踹了袋子一腳。
瑤光眼尖地發現袋子上有一個褪色的藍色標識,兩條橄欖枝圍繞著一只握著谷物的手——WFG(世界糧食計劃署)的標志,而袋口卻貼著螺旋矩陣的防水封條和手寫編號。
這兩樣標志不該出現在同一個袋子上。她不由得心里一動。
其中那個矮胖的小兵已經打開了袋子,把散頁的紙張喂給碎紙機,另一個戴眼鏡的干瘦小兵還握著鑰匙蹲在地上,和一條捆扎文件的尼龍帶較勁。
瑤光看看自己面前的打印機:那封推薦函還排在打印序列第六位。她從腰包里摸出一把折疊小剪刀,走到碎紙機旁邊遞給那個戴眼鏡的后勤兵。“也許你需要這個。”
那小兵一抬頭,看到一個琥珀色眼睛的漂亮女人向他彎腰笑意盈盈地看來,一手遞過剪刀,一手隨意地挽了挽耳邊淺栗色的頭發。他明顯愣了一秒,才猶豫著接過來,有點不利索地剪斷尼龍帶。“……謝謝。”
另一個矮胖的后勤兵掃了一眼她的制服,目光落在她的紅十字臂章上。“醫生?我怎么沒在醫療站見過你。”
“幾天前剛入職。”她莞爾一笑。
那后勤兵下意識地回應了一個微笑,繼續將文件送入碎紙口,終究是沒忍住恭維了一句:“的確,像你這么漂亮的人,只要見一面就印象深刻。”
瑤光順勢靠近,狀若隨意地問:“這么多紙,用燒的不是更快?”
“這鬼天氣時不時下雨,潑了汽油都燒不完。”蹲在地上的眼鏡兵一邊抱怨道,一邊用那把剪刀拆著訂書釘。
另一個后勤兵看看瑤光依然站在旁邊,于是問:“不忙嗎,醫生?”
他面前的漂亮女人回頭看看那臺打印機旁圍著的一圈人,無奈地攤手:“打印機卡紙了,其他機器的隊伍更長。”
“介意來幫忙嗎?”他試探著問。
“好呀。反正我現在也無事可做。”她笑著點頭。
“那太好了,醫生!”眼鏡兵坐在一摞文件上,趕緊向她招手。
那矮胖兵趕緊說:“那你們拆干凈些。不拆成散頁,碎紙機保準又得卡住。”
瑤光自然地坐下來,開始幫忙扯下被訂起的紙頁,動作輕捷得像在撕紗布,同時不動聲色地掃視手中的一份份文件。
過了沒多久,她手上拿了一沓左上角打著藍標的文書,似乎曾被浸濕又晾干過,訂書釘已經生銹。新盎格魯語抬頭,但正文里引用了一段拉圖爾語。
“……鑒于人道事務協調廳(OCHA)于2月27日發布之指引意見,結合當前主要分發通道存在準入不穩定性,世界糧食計劃署(WFP)特此授權‘人道接入國際(HAI)’承擔該批人道物資的現場級托管及末端分發工作……”
她的目光停留在抄送方的“人道事務協調廳區域聯絡組(拉圖爾)”上,然后若無其事地扯散紙頁,遞給碎紙機旁的后勤兵。
“人道接入國際”是螺旋矩陣控制下的眾多NGO之一,這點她一清二楚。只是,哪種指引意見?
指引意見很快就來了。
另一份文書是聯合國人道廳發給糧食署的,影印版模糊不清,左上角同樣打著藍標,橄欖枝中間的藍色地球經緯交錯,像一個畫滿圓圈的靶紙。
同樣是拉圖爾語:“……鑒于前貝瓦過渡政府之領導人亞歷山大·瓦爾尼耶夫遇刺,以及流亡政治機構隨之解體,當前地面接收方之合法性仍處于評估階段。人道事務協調廳建議世界糧食計劃署暫停向原指定接收方的直發流程,轉由既有具現場操作能力與通行授權的第三方機構執行物流監督職能……”
她迅速抬頭看了一眼。兩個后勤兵正一無所知地粉碎著這些證據,那眼鏡兵正動手拆著第二只印著“50KG”字樣的袋子——他屁股下坐著的那摞文件已經不夠高了。
瑤光手上動作不停,在心里把那些拉圖爾語的官僚主義廢話過了一遍。
此前拉圖爾在聯合國人道廳的施壓還沒完,甚至追到了地面發放。這批糧食的收貨人,顯然已經從貝瓦衛隊改為了所謂的“人道接入國際”。然后,螺旋矩陣吃掉了這批糧食,又用糧袋裝著罪證來粉碎。
NGO,聽上去就像是體育商店里的棒球棍。她在心底冷笑。
她站起身來,把手里的文件投入碎紙口。碎紙機的鋼制外殼上綠漆剝落,一側的金屬銘牌已經褪色,只能分辨出“貝瓦國防軍,1993”的貝瓦文字。
這臺曾屬于貝瓦的碎紙機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咽下一頁頁打著橄欖枝藍標的文件,像是一頭盲眼的老動物把自己的牙慢慢嚼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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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光終于拿到推薦函的打印件時,已經快中午了。
她往餐廳的方向走去,雨衣兜帽在她耳邊被雨水打出輕響。這時,一個人追上來,拍了她的肩膀:“安娜醫生是吧?門崗那邊說,有個叫拉多米爾·武科維奇的人要見你。”
她轉過頭,發現這人有些面熟,似乎是醫療站的配送員。
難為他能在雨衣下認出她。他揮了一下手:“我要去餐廳了。現在基地禁止衛隊的人進來蹭飯——早該這樣做了!”
瑤光把手伸進衣兜,摸到了那份防水袋里的推薦函。她向基地大門走去。
拉多米爾等在沙袋和鐵絲網組成的墻后邊,來回踱步,沾滿塵泥的作戰靴踩在濕透的沙地上發出沙沙響聲,像是在躊躇是否該離開。終于,他看見那個醫生“安娜”向門崗走來的身影。這甚至讓他感到意外:他原本并不抱太大希望。
“……米拉和我失散了。”拉多米爾沒寒暄,嗓音沙啞,像是花了一上午才組織出這句話,“我沒能帶上她。”
“她原本在我營房的醫療站……我那天回去,就被調去東區平亂了。她沒跟上我。臨走前我告訴她——如果出了事,就來找你。回來我才知道,部隊開拔時被難民沖垮了隊伍……”
他從風衣內側抽出一樣東西,遞過來。是一張被塑封袋包著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很年輕,頭發盤起,穿著醫療志愿者的制服,在帳篷前站著笑,后面背景是圖斯克的市政廣場。
她接過,看了一眼,沒說話。
他繼續說:“……我這幾天一直在圖斯克外圍找她。今天才知道你們要撤了。”
他面前的女醫生輕輕點頭,目光有著和她美貌不符的沉穩。她把照片收進了衣袋,拿出一個防水文件袋向他晃了一下:“我會向醫療站推薦你的女兒。撤離之前,我會等她來找我。”
拉多米爾神色稍安。這女醫生雖然在上次見面時未置可否,此時顯然已經應下了這個請求。但他的眉毛立刻又擰緊了,聲音有些沙啞。“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但我跟她說過你的名字。她會來。”
瑤光抬頭看看這個父親,形容憔悴,顯然受著疲憊和饑餓的折磨。她低下頭,在包里翻找著什么。
他看著她的動作,眉頭擰了起來。當看到她從包里摸出一塊壓縮餅干遞過來時,他的臉色猛地變了。
“……我不是來賣女兒的!”他的聲音猛然高了一階,像是在把羞辱吐出喉嚨。
瑤光靜靜看著他,然后把壓縮餅干放在沙袋上,淡淡地說:“我知道。”
拉多米爾顯然愣了一下,看著那塊銀色包裝的方塊,像是在判斷這是一樁交易還是施舍。
她的目光掃過他的軍裝胸前。“把勛表給我。她來的時候,我會交給她。”她說。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看勛表架,又看著她。
“你知道這不是一場榮譽的戰斗。”她把目光投向大門外。他們都知道,基地崗哨機槍射程之外的圖斯克,已經是人間煉獄。
拉多米爾·武科維奇像是突然明白了一切:她沒把他看成賣女求生的鼠輩。她看穿了他的結局,甚至把他做不到的事情也接了過去。
他慢慢抬手,把勛表架的金屬鉤從軍裝上取了下來,穿過鐵絲網遞給她。
她接過來,打開文件袋,將勛表架和照片放了進去。拉多米爾的手卻沒有縮回鐵絲網另一側,依然向她伸來,仿佛像在討要一個承諾。
她回握住了那只手。片刻,她將那塊餅干塞回他的手里。這一回,他沒有再拒絕,而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瑤光想了想,最后還是說了一句:“她會沒事的。”
拉多米爾·武科維奇走了,帶著那塊餅干,背影像是走入貝瓦的余燼。她低頭看看防水文件袋里的勛表,褪色的精致小布條就是這個父親的前半生。
都是歷史。她嘆了口氣,轉身走向門崗,對士兵說:“我是倉鸮小隊的醫療隊員安娜。如果有個叫米拉·武科維奇的女孩來基地,通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