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室的窗戶已經(jīng)被幾個書架擋住,門口堆著幾個伊利亞從收納空間中取出的彈藥箱。所有人從炊事車回來后,倉鸮開始安排睡臥的位置。
埃列克和安娜作為非戰(zhàn)斗人員,被安排在圖書室的最里側(cè),兩個人腳對著腳,被其他人堵在角落。埃列克顯然對這種處處被提防的待遇感到憋屈,他瞪著緊挨著自己鋪開防潮墊的盧西恩,但又看了一眼對面已經(jīng)鉆入睡袋的安娜,最后悻悻地閉上了嘴。
倉鸮坐在安娜旁邊的防潮墊上,打開了睡袋,把步槍放在達米安那一側(cè),沒有急于睡覺,而是坐在睡袋里翻看著指揮部的轉(zhuǎn)移指令。接下來他們要趕很久的路,他必須保證他的隊伍能得到足夠的休息。
沒有人說晚安。只剩下外面的雨聲,不知疲倦地敲打著圖書館破裂的窗膜。伊利亞收起了戰(zhàn)術(shù)手電,圖書館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倉鸮的終端屏幕還亮著熒熒冷光。
過了一會兒,倉鸮準備收起終端睡覺,無意中瞥到了一旁的安娜,不由得頓了一下。
她的睡袋比其他人的塌了一半。顯然,寬大的軍用睡袋并不是為她這樣的體型設(shè)計的。這讓他忽然意識到她是個女人。而且,更令他沒來由地感到不安的是——他想起另一個女人。被毯子裹著,躺在冰冷的車廂地板上……
他極力甩掉這個念頭。雖然安娜的個性同樣鋒利、難以對付,但這顯然完全不是同一個人。拋開她們的相貌不談,安娜要更加地憤世嫉俗些,這讓安娜比她更像一個活人。
面前的女人閉著眼睛,把臉半埋起來,淺栗色頭發(fā)散落在睡袋外,在熒光屏的映照下隱隱泛著金色的光澤。
他一邊觀察著安娜,一邊回憶他在職業(yè)生涯中接觸過的女性,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知道女人的睡態(tài)“應當”是什么樣子的。
樣本量不足,無法形成結(jié)論。他自嘲地想。
他收起終端,鉆入睡袋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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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蘭卡臨時駐地,D+1日。
瑤光是被吵醒的。
凱拎著一臺集成主機跨過門口的彈藥箱,冷不丁被拖著的電線絆了一下,作戰(zhàn)靴的靴底磕在箱子上發(fā)出嘭的一聲。
她睜開眼,正好和站在地上低頭看她的倉鸮對上視線。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像是第一次認識她。
“怎么了,指揮官?”她鉆出睡袋,拿起一旁的外套穿上。
“你的臉被蚊子叮了。”倉鸮面無表情地說,然后走開了。
她摸了一把臉,在腮邊摸到了一枚蚊子包。這很正常,她甚至懶得去拿醫(yī)療包里的止癢藥膏。只是——他什么時候會說這種話了?
倉鸮走向戰(zhàn)術(shù)桌,心里掠過一個有點荒謬的念頭:這不是硅膠面具。他幾乎要為自己的多疑苦笑起來。一定是因為自己平時接觸的異性過少,他想。
瑤光穿戴整齊,把睡袋和防潮墊疊了起來。她一邊把頭發(fā)重新挽起,一邊聽著盧西恩把伊利亞叫到門口收彈藥箱,免得所有人進出時繼續(xù)在上面跳來跳去。
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墻邊那個歪歪斜斜的書架——剛好可以立在門后三步的位置。在風水學上這叫藏風聚氣,在戰(zhàn)術(shù)上叫視野遮蔽、動線干擾。
就沒人想過擺個書架當照壁嗎?真是沒有東方智慧的戰(zhàn)術(shù)機器。
她打量著圖書室的門窗。也不知道老祖宗們是夜里被偷襲了多少次,才想出了“照壁”這種東西,她想。
這時候,伊利亞走來對她說:“讓我把睡袋收起來吧。”
瑤光點點頭,側(cè)身讓開,看著伊利亞彎腰去拿那卷睡袋和防潮墊,一瞬間,這兩樣東西就消失在空氣中。
埃列克看見了,不滿地指著伊利亞問:“你明明有這種天賦,昨天干嘛還要叫我去搬睡袋?”
“為了讓你懂規(guī)矩些。”盧西恩坐在門口擦槍,冷冷地看過來一眼。
埃列克不說話了。他突然意識到,被放出來之后他的身份更加尷尬。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他們還不如繼續(xù)把他關(guān)著。
他只能去戰(zhàn)術(shù)桌旁問倉鸮:“你的長官是怎么安排我的?”他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因此干脆就略去了這一步。
“你會和我們一起去布羅什港基地,在那里接受初步訓練。”倉鸮頭都不抬,完全不受這個沒禮貌的小子影響。
埃列克撇了撇嘴,算是接受了這個回答。
這時,達米安從門外進來,把炊事車發(fā)放的配給餐輕輕放在一旁的折疊桌上,低聲對倉鸮說:“早餐取來了,指揮官。”
所有人一起吃飯的時候,米拉出現(xiàn)在圖書館門口。經(jīng)過昨晚在醫(yī)療站營地的洗澡換衣,她穿著新的醫(yī)療隊員制服,臉色不再是狼狽憔悴的模樣,頭發(fā)也梳得整整齊齊。她停在門口,有些局促地向里面張望。
瑤光看到她,趕緊把勺子放下出了門。伊利亞抬頭向門外看了一眼,揶揄地對隊友說:“你們有沒有覺得,這個小護士還挺漂亮的?”
盧西恩喝著紙杯里的蔬菜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所以你吃飯總是慢,伊利亞。”達米安已經(jīng)吃完早飯,他雙手放在頸后,重新系緊戰(zhàn)術(shù)覆面巾的綁結(jié)。
“我也還沒吃完!”凱從戰(zhàn)術(shù)終端屏幕后探出頭來,他蹲坐在角落里,戰(zhàn)術(shù)圍脖松松垮垮地堆在脖頸處,一手托著飯盒,一手還懸在觸摸板上。
倉鸮側(cè)過頭去,看著安娜從衣兜里拿出一只防水袋遞給米拉。米拉用發(fā)抖的手接了過來,緊緊攥住,然后像是理解了一切、終于無力承受一樣,靠在安娜的身上哭了起來。安娜看上去有些無所適從,試探地將手放在米拉的后背上輕輕拍著。
沒有人能夠安撫一個孩子的喪父之痛。此時正是營地的早餐時間,米拉的哭聲引得街上路過的營地士兵看了過來,有些隨行的民間人員甚至停住腳步看熱鬧。
倉鸮皺了一下眉,對達米安說:“達米安,帶她們進來。不要在外面哭。”
達米安起身走出門外,把兩人帶了進來。米拉紅著眼圈,勉強壓下哭腔,向其他人微微點頭。
瑤光給她遞了一張折疊椅,她坐在角落里伏在瑤光的肩頭,依然在小聲抽泣。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我早有預感的,父親說過,他不會做那種拋棄貝瓦的貝瓦人,他寧可去死……”
倉鸮原本喝著紙杯里的咖啡,聽了這話眼神微動,緩緩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瞬。他沒有說話,只是低頭把終端的屏幕按滅。
埃列克臉色一變。他慢條斯理地把飯盒蓋子蓋上,走到米拉面前,彎下腰盯著她:“貝瓦人?包括我們伊沙里人嗎?還是說只有你們貝瓦族人?”
米拉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一時沒有理解他的話。
他低頭看著她手里的勛表,語氣輕松而惡意:“真漂亮,大概是你父親殺了不少貝瓦人換來的吧。”
所有人都向這邊看來,達米安的目光掃過勛表,皺了一下眉。
米拉的眼神變了,眼里不再是悲傷,而是怒火:“你敢這樣談論我父親!”她騰地一下站起來,揚起臉和他咬牙切齒地對視。
“那又如何?看看你自己,不過是個從圖斯克爬出來的可憐蟲。”埃列克輕蔑地說。米拉睜大眼睛瞪著他,嘴唇微微發(fā)顫,像是在極力忍耐什么。
瑤光立刻站起來。不管埃列克接下來想說什么,她都不能讓他說出口。但在她阻止他之前,埃列克又輕飄飄地補了一句:“你紀念你父親的方式,真叫我惡心。”
這句話一落下,米拉捏著勛表的指尖開始發(fā)白。下一秒,空氣仿佛被擰了一下——
埃列克的表情僵住了。他睜大眼睛,像是看見了什么可怖的東西,一步步退后,雙手顫抖著揮舞著什么,嘴里發(fā)出無意義的喃喃。
達米安清楚地看見,盧西恩瞳孔一縮站起來,椅子“咯啦”一聲翻倒,幾乎要抽出槍。伊利亞一邊扶著桌子站起身來,一邊臉色驟變,像是失去了方向感。然后,他們也開始說話,但不是對房間里的人說,而是在對著某種“只有他們看得見的存在”低語、閃躲、求饒。
就連倉鸮,也在那一瞬間眉頭皺起,手指隨即在終端屏幕上停住。
達米安頭皮一炸,厲聲喝道:“警戒!”隨即立刻上前一步,繳了盧西恩的械——他接受過反精神系天賦者的培訓,知道槍支走火是最大的危險。然后他迅速拉住倉鸮的椅子,將他狠狠掀翻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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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鸮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E9訓練場。
雨后的E9廢墟依舊潮濕,破裂的混凝土和殘損的掩體錯落分布,街角積水倒映著電線殘骸的剪影。
倉鸮站在隊尾,手貼在戰(zhàn)術(shù)終端屏上。前方,盧西恩已經(jīng)架起槍,蹲在翻倒的車輛邊。伊利亞往右側(cè)拖著凱的信號終端,小聲咕噥著什么。達米安不在隊列中。
他立刻意識到——不對。
“達米安,位置。”他下意識地開口。沒有回應。
下一秒,一具身體從廢墟上方垂直墜落,頭朝下砸在地面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骨裂聲。是達米安,他脖頸開口極深,像被利刃瞬間割斷。
倉鸮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左側(cè)的盧西恩忽然僵住。他拔槍的動作遲了半秒,空氣中劃出一道寒光,那穿白衣的女人一躍而出,刀尖干凈利落地刺穿了他的喉嚨。他咳出一口血,跌坐在地上,眼神始終沒有離開倉鸮的方向。
伊利亞大喊了一聲:“掩護——”話未說完,一抹白影出現(xiàn)在他耳后。刀刃從他鎖骨下方劃出,她推了他一把,他倒在積水里沒再動彈。
凱驚叫了一聲,連滾帶爬躲到車后,但終端連接線被她一刀切斷。凱抬頭的最后一瞬,正對上一張平靜到無情的面孔。
瑤光。不是AI,是真正的Queen。
她殺完了他的人,走過來,刀尖滴著血。
她看著倉鸮,語氣里沒有憤怒,也沒有快意:“你教他們怎么活,但你心里其實知道,他們是用來死的。”
倉鸮意識到自己在發(fā)抖。
瑤光的眼神竟然有點哀憫:“你不是一直知道,我會殺回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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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官!”達米安甩開手里的折疊椅。
倉鸮跌坐在地,如夢初醒。他撐住達米安的手臂,站了起來,立刻環(huán)顧四周:“其他人呢?”
凱被這場變故嚇呆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屏幕后面站起來:“……我沒事,指揮官!這是怎么……”
達米安此時正牢牢控制住盧西恩的攻擊動作,倉鸮一手把失魂落魄的伊利亞按回座位,一手拔出腰側(cè)的手槍,對準站在房間中央手足無措的米拉,大喝一聲:“把它解除!”
米拉滿臉淚痕地轉(zhuǎn)過頭來,語氣驚懼:“不行……我不能控制他們看到了什么……”
媽的,是無定形精神系。他把槍插回槍套,幾步跨到門口的折疊桌旁,抄起一瓶瓶裝水擰開。達米安和凱正分別控制著驚恐掙扎的盧西恩和伊利亞,倉鸮把水往兩人頭頂、臉上潑去。兩人恢復神智,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經(jīng)歷了什么。
埃列克依然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倉鸮沒去管他,大踏步地朝安娜那邊邁去。然后——他愣住了。
安娜滑落在地,把頭伏在一張翻倒的椅子上,張著嘴無聲地哭泣,眼淚浸濕了她的臉,她望向不存在的遠處,眼睛里是無盡的悲哀和痛苦。
那種神情,他只在戰(zhàn)場上那些不甘的死者眼里見過。
可她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