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3夜晚,索里亞港舊貨市場。
他們走進市場時,夜色漸濃,腐銹味與油煙味混雜在濕熱空氣里。日用貨攤早已收起,只剩一排混雜著舊軍品、廉價藥品和港口舶來的舊衣店鋪還亮著微弱的燈。霓虹燈管抖著光,像瀕死的發光水母。
瑤光穿過堆放著防化靴、裂開的水壺和廉價遮陽帽的攤位區,走到一間藥鋪的柜臺前。盧西恩走在她右后側,沒說話,也沒刻意掩飾自己在看她。他不是第一次盯人了。
“你買什么藥?”盧西恩的目光盯著她遞過去的藥品清單。
“暈船藥,還有安眠藥。”她平靜地回答:“如果接下來幾天都在船上,每個人都可能吐。”
盧西恩沒吭聲。他的眼睛掃了一圈柜臺,然后站定不動。藥鋪老板顯然已經對帶槍的客人習以為常,他不說話,只是麻利地取藥和結賬。
瑤光付完錢,把藥塞進布袋,然后漫不經心地說:“從圖斯克撤離時,我只帶了冬裝。這幾天一路南下,越來越熱,我得去買件T恤在船上穿。”
“那就走吧。”盧西恩沒有反對。他自己也在戰術服下流汗。
他們走進一間掛著褪色招牌的小鋪,外頭掛著幾條軍綠色覆面巾和幾頂有彈孔的二手戰術盔,店門口支著個寫著“本店兼賣一手民品”的牌子,正斜斜擋住半個入口。
店主是個混血面孔的年輕人,臉龐被貝瓦南部港口的海風和日光曬得黑亮,看到晚間難得有主顧上門,他趕緊站起來,堆起笑來用新盎語招呼兩人。
瑤光揀選了兩件T恤,放在柜臺上等著店主結賬。她看向墻后側,那里除了一些襪子和內衣,還突兀地掛著一條沙色的緞面長巾,上面綴有細密的墨綠色棕葉紋。這條精致的絲巾在這個灰撲撲的店里顯得格外不合時宜,像一條深海魚漂浮在沙漠里。
店主注意到她的停頓,咧嘴笑了笑:“這是我老婆進的貨,硬要我掛著。你可真有眼光,小姐。”他轉頭朝柜臺后的門里喊了句什么,盧西恩聽不懂,但瑤光聽得出,是粵語腔調:“老婆,有個靚女要睇下絲巾噶!”
她沒動,等著女主人從簾后走出來。對方是個青年婦人,面龐有著南洋風情的影子,臉上掛著討價還價訓練出來的笑容。
“這個,四百。”她用新盎語說。
“怎么這么貴?”瑤光接過來故意捻了捻,指尖掃過緞子的紋理。
“這是牌子貨!”女主人立刻笑了。
瑤光看了看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不說,我也看得出是哪個‘牌子’。”
空氣稍稍停滯了一瞬。盧西恩在柜臺另一頭背對著他們,借著店里昏暗的日光燈一無所知地打量著衣架上的迷彩短袖。
女主人眨了眨眼,改口說:“可以便宜點,三百八十八。”
瑤光笑了一下:“不值這個價。我最多出一百八十八。”
女主人似乎在權衡,但語氣已經松動,對瑤光說道:“那就二百八十八。”
“二百六十六。”瑤光一遍低頭看著那條絲巾,一邊回價。
女主人盯著她看了兩秒,點了點頭:“成交。綠鈔現結。”
瑤光把絲巾拿在手里,連同之前的T恤一起結了賬。女主人一邊美滋滋地數著,一邊對老公說:“你看吧,我就知道早晚賣得掉!”
男店主連連點頭,不著痕跡地掃了一旁的盧西恩一眼。
女主人替她將兩件T恤疊好,連同沙色長巾一同塞進布袋里,攏了攏袋口。瑤光沒再說什么,只是對盧西恩道:“走吧。”
踏出店門時,年輕的突擊手回頭看了看。一切正常,那女店主已經消失在柜臺后的門內。
他們一前一后離開小店,踩著市場上灰撲撲的油漬地磚,向碼頭那邊走去。
盧西恩走在后面,忽然問:“你剛才那砍價方式……怎么都是8做結尾?”
瑤光回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你不懂,和他們絲卡人做買賣就得這么砍價。”
“你怎么知道?”盧西恩有點詫異,回憶了一下那對夫妻:“從長相上看不出來。”
“不是絲卡國人,像是南洋那邊的絲卡裔。語調出賣了他們。”瑤光繼續往前走,速度不減。
盧西恩知道她之前在拉圖爾工作,見多識廣,但還是被她小小地驚了一下,又聽到她問:“你們受訓時,學過絲卡語嗎?我聽說螺旋矩陣的成員背景相當國際化。”
“只有戰術口令和夠用的標準口語。”盧西恩訕訕地補了一句:“你知道的,絲卡文太難了。”他想起剛才的事,又問:“你買那么貴的絲巾做什么?這不是游輪度假。”
“送人。”她簡潔地回答。
正當盧西恩準備繼續打聽送給誰,他們走入了一條昏暗的小巷。兩側是貨運倉庫的后墻,鐵門緊鎖。巷子里沒有路燈,只有遠處港務大樓頂上的探照燈不時掃過,間或帶來冷白的眩光。他立刻閉上了嘴,打開頭盔燈,示意安娜跟在身后。
燈光掃過前方,一個戴兜帽的人影靠在墻角,低著頭,腳邊是一只老式手提燈,昏黃的光照亮了一只放在地上的舊布袋。西恩下意識抬起槍,手指搭上扳機外圈,身體微微前傾。
空氣中隱約有一股甜香。
走近后,他才看清那人穿著洗得泛白的帽衫和牛仔褲,手上剝著橘子,慢條斯理地將橘子送進口中,身上也沒有武器。盧西恩稍稍松了口氣。
瑤光腳步一頓。
——貝瓦根本不產橘子。
她盯著那只布袋幾秒,才語氣隨意地問道:“橘子哪兒買的?”
那人沒抬頭,只說:“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能走著去嗎?”她的語調像是打趣。
那人終于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你要是能走著去,那你就走吧。”
瑤光默默盯著他手上的砂糖橘看了幾秒。盧西恩以為她真的打算買,壓低聲音催促:“別磨蹭了,走了。”
她點頭,作勢準備離開,又回頭看了那人一眼:“能給我點嘗嘗嗎?”
他們對視了一秒。“我只能給你一點兒。”那人說著,從袋子里拿了五個遞給她。瑤光彎腰接過,指尖碰觸冰涼光滑的橘皮,眼神平靜,嘴唇卻極輕地繃緊了一瞬。
“謝謝。”她的語調沒有一絲改變。
“慢走。”那人依舊坐著,繼續剝橘子,仿佛剛才只是一次尋常的慷慨。慘白的探照燈光從巷子上空掃來,又迅速掠過。
她轉身離開,沒再看那人一眼。盧西恩快步跟上:“你認識他?”
“不認識。”瑤光誠實地回答,將一顆橘子遞給他:“不過他看起來挺大方的。”
盧西恩愣了一下,接過橘子,沒再追問。
——————————————————
瑤光一邊走著,一邊剝著砂糖橘。
五個。絲卡情報體系中的最高緊急等級。傳信的人未必知道她是誰,但下令的那一端,肯定知道。
他們不知道她身邊的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否自由,所以只說:你要是能走著去,那你就走。
她聽懂了。那不是暗示,是命令。立刻歸國。
瑤光把砂糖橘送入口中。汁水清甜,香氣越過漫長的邊境,撲滿她的整個口腔。
他們走出巷口,四周漸漸亮起,碼頭的高桿燈照在港務大樓正門前的旗臺上,亮如白晝。聯合國藍旗被風吹得纏在旗桿上,兩側的北極星集團旗和螺旋旗正迎著海風獵獵作響。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