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3日夜間，索里亞港裝載區。

倉鸮看到安娜和盧西恩歸隊，抬手一指，把她打發到遠處的裝甲車，然后把盧西恩叫到一邊，低聲問：“她剛才都做什么了？”

“買了暈船藥，還有安眠藥。說天氣熱了，又買了兩件短袖。”盧西恩老老實實地回答。

“然后呢？”倉鸮問。

盧西恩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措辭：“還買了一條絲巾。那絲巾挺貴的，四百塊，被她砍到兩百六十六塊。”

倉鸮眉頭一動：“買絲巾干什么？”

“她說要送人，”盧西恩疑惑道，“我也不知道送誰。”

倉鸮沒說話，只是偏頭朝裝甲車那邊望了一眼。就在那時，他們看見安娜走向達米安，低聲說了句什么。她從布袋里取出那條絲巾，遞了過去。

年輕的狙擊手接過，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后車廂。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裝甲車里。

倉鸮瞇起眼睛，盯著達米安的背影沒動。

盧西恩遲疑了一下：“……她是想送給武科維奇吧。那女孩的眼睛一直遮著布巾，安娜可能……是想讓她換一條。”

就在這時，碼頭調度的哨聲響了。伊利亞開著他們的裝甲車，向倉鸮這邊駛來。倉鸮帶著盧西恩登車，然后對伊利亞說：“你去車廂休息，盧西恩接替你開車。”

盧西恩答應著，正準備往駕駛座上坐，忽然停住，從褲袋里掏出一個黃色的東西，往伊利亞手里一放：“還好沒被坐扁。你吃吧，我等會開車沒時間吃。”

伊利亞接過，低頭一看，是一顆完好無損的橘子。他愣了一下，笑了：“哪兒搞來的？現在水果在貝瓦可不是一般的貴。”

“安娜從一個水果販手里要來的，沒花錢。”盧西恩說。

“長得漂亮嘛，連賣橘子的都愿意白給她吃。這要是你拿著槍去要，小販大概連橘子都扔了，拔腿就跑。”伊利亞三下兩下剝了橘子扔進嘴里：“嘿，這進口貨就是甜！”

倉鸮坐在副駕駛座上，聽著他們打趣。也許是因為快要上船，隊員們一路緊繃的神經終于能有所放松，他也沒有出聲制止他們。他把視線轉向窗外的港務大樓。幾個月前，這棟建筑還屬于貝瓦衛隊。

他想起白天的通報——圖斯克的饑民凌晨沖擊了倉庫，被衛隊鎮壓，二十八人死傷。而此地仍在售賣進口水果與絲綢。

樓前的三面旗幟在高桿燈的冷光下清晰可辨，聯合國藍，八角星芒，還有那面不變的螺旋。

倉鸮看著它們，沒什么表情。

一直以來，貝瓦半數的奢侈品、軍火、糧食與情報都經由索里亞港流入，最后落到駐軍高管、軍閥頭子和他們的掮客手中。

——這并不奇怪。有這三面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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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保小組在坡道前逐車登檢，逐一對照電子識別標記。船是螺旋矩陣自行改裝的貨輪，舷號處有多次被噴涂的痕跡，依稀能辨出三四層不同字體與編號。

裝甲車駛上貨輪，車輪軋過鐵質斜坡時發出沉悶的回響。夜色中，船艙的吊燈照出地面斑駁的油漬。

車輛停穩后，倉鸮下車巡視一圈。他轉頭掃了一眼米拉，動作頓了一下。

米拉的眼睛上不再綁著那條布巾，而是在頭上披了一條沙色絲巾，遮住了整張臉，一直垂到肩膀與腰際，襯得她的臉像被霧光罩著，安靜、模糊、毫無攻擊性。

伊利亞看到米拉的裝束，吹了聲口哨，剛想張嘴，就被身旁的達米安淡淡地瞥了一眼。他聳聳肩，閉嘴了，把玩著手里的空彈殼，裝作什么都沒看到。埃列克神情復雜地看著米拉，然后把頭撇到了一邊。

倉鸮朝達米安走過去。“這是怎么回事？”

達米安站在一旁，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檢查過了，指揮官。她戴上這個不至于摔倒，但看不清人的臉。她也不必被人牽引走路了。”

倉鸮沒有立刻說話。

“是安娜給的，”達米安補充道，“她說，船上人多眼雜。一個女孩蒙眼還被牽著，會招來不必要的猜測。”

倉鸮的眉頭輕微皺了皺。“她為這條絲巾花了兩百六十六塊。為什么？”

這時，安娜剛好從裝甲車側邊走過，像是恰巧聽到，停下腳步。“因為，女孩子應當有一點美麗的東西。”

她沒等倉鸮回應，就轉身走開了，仿佛只是說了一句不值一提的事。

倉鸮低頭打量了一下米拉。那團絲綢披在她頭上，看上去像是出于隱私、宗教或是民族習慣的裝束，也讓她不再像人質或俘虜。

的確，這是更聰明的安排。他向達米安點了一下頭。

過了不多時，小隊被引導穿過艙壁高聳的載貨區，走進充滿鐵皮味的中層艦艙。倉鸮接過調度員手里的清單，開始分配艙位。安娜不聲不響地看著一排金屬艙門和上面的銘牌。

隊員們按照在塔維洛戈時的安排，各自進了房間。達米安帶著米拉進門，先讓她在床上坐下，才拿出終端來看了一眼。

很好，無線信號沒有完全被船體屏蔽，這說明這艘船并非全金屬內壁。他給凱發了一條消息：

【D.Holt】“中繼模塊？”

消息很快有了回復。

【K.Osborne】“別急，一會兒再說——轉場不先摸一遍網絡拓撲，晚上我都睡不著。”

達米安沒回，收起戰術終端，轉頭看了眼坐在床邊低頭不語的米拉。她臉色蒼白，手指緊緊扣著膝蓋，顯然已經開始感到船體的搖晃。達米安皺了皺眉，轉身走出艙門。

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手里多了一只小藥瓶和一個橘子。他把東西放在米拉手邊：“不舒服的話，把藥吃了。”

米拉接過藥來，擰開一瓶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安娜她……”

“她說自己吃過藥了，但還是吐得厲害。”達米安說：“橘子是她給的，能緩解暈動癥。”

米拉吞下藥片，目光飄向膝蓋上搭著的那條沙色絲巾。那是一種格格不入的溫柔，不像貝瓦，不像這艘船，也不像她這些天經歷的一切。

她輕聲問：“她到底……是什么人？”

達米安沒有馬上回答。他低頭看了眼那條絲巾，語氣平淡：“拉圖爾來的。行醫出事了，后來跟著我們走。”

“她也走不掉，對嗎？”米拉忽然問。

達米安沉默了一下，語氣低下來：“……她知道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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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3日23:42，索里亞灣外12海里，航向正南偏西，航速15節。天氣：多云，風速8節，海況良好。

貨輪駛入外海航線，甲板上的燈光已大多熄滅，只剩幾處功能性照明閃著冷白的微光。

同住的伊利亞已經睡熟了，凱卻沒急著休息。他獨坐在床上，終端屏幕泛出幽藍的光。他已經黑入船上的艙內信道，準備摸清這艘船的布局與漏洞。但就在切到乘員艙室的鏡頭時，他停頓了一下，然后給倉鸮發去了消息。

【K.Osborne】：“指揮官，一分鐘前，安娜離開了房間。”

倉鸮的聲音立刻在無線電里響起：“在哪。”

凱迅速地調出監控畫面，壓低聲音說道：“她剛剛在中層艙的左舷走廊——等我再找——”

倉鸮沒等他說完就站起身，拉起頭盔扣上，調至夜視模式，一把拔出放在床邊的匕首插入靴側，推門而出。

下一秒，他已無聲無息地沿走廊前進。他沒有通知其他隊員，沒有帶武器，只有耳機里傳來凱的持續通報：“……她沒停，在往走廊盡頭走，那里是舷梯，我得切到上層監控……”

走廊空無一人，視野里的金屬墻面反射著泛白紋路。他沿著艙壁邊緣的左舷外走道疾行，頭盔的HUD畫面閃著標記，他像追蹤夜行動物那樣追蹤一個人。

他快步踏上通往上甲板的金屬梯，耳機里，凱繼續通報：“她已經登上甲板了……似乎是要去船尾……”

倉鸮的腳步更快了，他穿過一道金屬防風門，來到船尾上層甲板，潮濕的夜風頓時撲面而來。

然后，他看見她了。

防水燈的微光下，女人穿著單薄的T恤和長褲，站在最后一道安全護欄外，一只手扶著欄桿，另一只手搭在欄桿外側的纜繩上。她沒穿鞋，赤腳站在那道窄窄的金屬平臺上。

耳機里凱還在說著什么，但他沒有回。夜風吹動她的頭發和衣角，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從這個世界的邊緣推下去。

“別動。”他的聲音并不高，卻帶著令人生寒的冷意：“回來。”

她仿佛聽到了。他看見她微微側頭，卻沒有回頭，也沒有猶豫。她的手從纜繩上松開，然后輕輕一躍，身體干凈利落地從金屬平臺上滑了下去。

倉鸮幾乎是同時撲上去。“——安娜！”

夜色像一張沒有回聲的黑布，潮聲掩去了一切落水聲。他翻過了欄桿，隔著纜繩探身看向海面，只看到起伏不定的漆黑水波，什么也沒有。連漣漪都被船尾的渦流撕碎，融入漫無邊際的波濤。

他站在金屬平臺上，一只手死死抓著欄桿，指節泛白，任海風鉆入他的戰術服，目光落在那片漆黑的水面上。

他知道這不該是意外。但他的胸腔里除了震驚，還有深重的……困惑。

耳機里凱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低：“她真的……跳了嗎？”

倉鸮沒有說話。他緩緩摘下頭盔，像是為了確認自己不是在夜視視野中看錯了。但那片黑暗的水域就像一張吞噬一切的巨口，沒有解釋，沒有遺言。

“……要不要通知船上放救生艇，照程序走一遍？”凱顯然已經看到了畫面，試探性地問他。

“不用。這種航速，活不下來。”他終于開口，嗓音極輕。

凱沉默了幾秒，低聲吐出一句：“……我知道了。”

倉鸮終于直起身，冷靜下來，像所有剛經歷事故的指揮官那樣開始處理。“……錄像保留，不用上報。”他的語氣一字一頓：“就按墜海事故處理。”

“……收到。”

“把她的房間門禁權限移交給我。”他要弄清楚她為什么會自殺。

“明白。”

他轉身離開，腳步穩定，沒有再看那片海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