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血柏的漿果染紅指尖時,葉珈夕總會想起阿籽七歲生辰那天的胭脂糖。彼時母親葉昭的翡翠護甲還沒浸透寒意,尚肯用朱砂筆在他們姐弟眉間點團欒痣。
“阿姐快看!“十歲的阿籽舉著剛摘的并蒂蓮沖進觀星閣,驚得葉安棠手中星盤微顫。蓮瓣上滾動的晨露一滴一滴地潑灑在鎏金地磚,正巧補全了朱雀星宿缺失的尾翎。
葉珈夕順手扯過祭壇的云錦幡給他擦臉,蟠龍紋的綢緞頓時沾滿泥漬:“聽馮隊長說,城南演武場新到了批小馬駒,等會兒帶你去挑...“話音未落,葉昭的凰羽披帛已生生掃落蓮花。
“男兒家成日嬉鬧像什么樣子。“母親指尖點在阿籽眉心,那點天生的淡紅胎記被筆尖揉得發艷,“從今日起跟著安棠學觀星。聽到沒?”語畢白了嬉皮笑臉的珈夕一眼。
葉安棠握筆的手頓了頓,羊毫尖墜落的粉末金砂在《凰律》第七章如蓮瓣暈開。她看著幼弟踮腳去夠星晷的模樣,忽然將人抱上膝頭:“阿籽可知朱雀七宿?“筆尖點在他手背游走,繪出的星圖卻比典籍記載多出三顆暗星。
那夜雷雨來得蹊蹺。葉珈夕被玄鐵鏈碰撞聲驚醒時,正看見母親拖著阿籽往宗祠去。少年寢衣上沾著打翻的胭脂糖,腕間金砂繪制的星圖被雨水沖成蜿蜒血痕。
“他背上生了鱗!“葉昭的嘶吼混著雷鳴。葉珈夕撞開鎏金門,看見阿籽裸露的脊背上浮著淡金龍紋,在燭火中如活物游動。母親高舉的玄英鞭凝著霜氣,卻被她徒手攥住鞭梢。
葉安棠就是在這時捧著篡改后的星軌圖出現的。她發間象征城主繼承人的朱雀簪首次歪斜,袖中滑落的金砂在地面匯成“吉兆“二字:“龍鱗現世乃輔佐鳳主之象,母親三思!“
阿籽在長姐懷中發抖的模樣,像極了葉珈夕獵回的受傷朱雀鳥。她慌亂中扯過祭壇凰紋幡裹住弟弟,后背硬生生接下母親盛怒的三鞭。脊背霎時血肉淋漓,玄鐵護甲也被磨出三道深壑般的裂紋。葉珈夕身子一傾,咳出血來。雷光閃爍著金光劈開祠堂匾額時,她瞥見葉安棠藏在星圖下的手正悄悄給阿籽喂解毒丸,可那鞭梢分明淬了見血封喉的凜冽寒毒。
當時,他們都太年幼無知,不知道有月沉香這個東西。
赤鳶雙爪落在檐頂,嘶鳴聲喚起了全身的麻痹感。
葉珈夕及笄那年私藏的銅鏡背面,至今刻著歪扭的“阿籽平安“。那是他趁鑄劍師不備,用玄鐵釘一點一點鑿出來的。鏡面映出的秋千架上,八歲的阿籽正晃著腿偷吃祭品,小嘴吭哧吭哧地喘氣,那時還看不出他玉樹臨風的模樣。葉安棠則故意用星盤遮擋執事嬤嬤的視線。
“二姐接住!“阿籽突然拋來朱砂果,葉珈夕一愣,反手揮劍劈開。迸濺的汁液染紅她新得的銀鱗甲,卻見幼弟舉著《凰律》第七章嬉笑:“第二百三十條,毀壞祭品者...唔!“
葉安棠的桂花糖適時堵住他的嘴。她腕間翡翠鐲碰著青銅星晷,奏出的清音驚飛檐下赤鳶:“今日觀測到輔星耀東,當有貴人...“話音未落,阿籽突然指著她身后驚叫。
龍血柏的枝椏間懸著枚青玉墜,正是母親半月前丟失的城主印綬。葉珈夕足尖輕點躍上樹梢,卻見藏寶的樹洞內壁布滿稚嫩刻痕——全是阿籽練字時偷偷刻下的“長姐安康”“二姐威武”。
“倒是會討巧。”她掂著玉墜輕笑,余光瞥見母親的身影穿過月洞門,立刻旋身將阿籽護在身后。葉昭的目光掃過女兒染血的銀甲,最終停在幼子沾著糖霜的嘴角。
那或許是母子間最后的溫情時刻。當夜葉安棠觀星閣的銅鈴驟響,葉珈夕沖進密室時,正撞見母親將玄英劍抵在阿籽頸間。少年衣襟散亂,心口龍鱗紋在燭火中泛著妖異的金紅。
“母親!“葉珈夕揮劍挑飛利刃,虎口震出的血濺上《雙城志》第七章。她不曾看見葉安棠躲在屏風后,正將真正的預言石板沉入朱雀燈油——那上面分明刻著“龍鱗承鳳運,雙城共千秋”。
………
翌日。
玄鐵鏈沉入皮肉時,葉珈夕嗅到了龍血柏燒焦的味道。她仰頭望著焚鱗塔頂盤繞的朱砂煙,忽然想起阿籽七歲那年,自己替他擋下那盞滾燙的朱雀燈的模樣。
“閣主還有何話說?”執刑官的聲音混著炭火爆裂聲。
葉珈夕動了動鎖在刑架上的手腕,玄鐵環內側的倒刺勾出幾縷血絲。她望著端坐在九凰椅上的母親,忽然咧開干裂的唇:“母皇,今日的胭脂糖可給阿籽留了?”
葉昭的翡翠護甲驟然扣緊扶手。
三十六根淬了寒毒的焚鱗釘懸空而起的剎那,塔頂朱雀銅鈴忽然無風自動。葉珈夕瞇起眼,看見釘尖暗藏的靛青色——那是月沉香沾血的劇毒。
“母親可知...”她故意拖長音調,任由第一根鐵釘刺入肩胛,“那年您生辰宴上的鳳凰酥,是阿籽跪在廚下揉了三個時辰的面。“
第二根釘穿透膝蓋時,塔外傳來雪駒的嘶鳴。葉珈夕強忍著淚用舌尖頂住后槽牙藏的解毒丸,這是三日前葉安棠借著更衣時塞給她的。劇痛中她看見母親袖口滑落的星砂,正悄悄滲入青磚縫隙——長姐在重繪鎮魂陣。
“龍鱗現世,凰脈將傾!”馮諾突然高喝。第三根釘直取心口,卻在觸到肌膚時被震成齏粉。葉珈夕扯開殘破的衣襟,露出心口處與阿籽一模一樣的龍鱗紋。
焚鱗塔突然劇烈震顫。葉昭霍然起身,九凰椅上的朱砂石紛紛崩落。葉珈夕咳著血笑出聲:“母親可還記得,當年產婆說我們姐弟是雙生子?“
塔外驚雷劈開夜幕,照亮她背后緩緩舒展的龍形虛影。最后一根焚鱗釘懸在半空,赤紅的光影凌亂無序。
夢中方有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