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無眠。
兩人剛說完話,吳晦就來了。他氣質儒雅,做事卻雷厲風行,已經用最快的速度備好船,一條船送庾四娘回京,另外的幾條船安排周家撤離。
書房談話的人變成了三個,庾四娘作為另外兩個人的紐帶,自然希望他們能勠力同心。這樣不管她回京能不能成功救下姑姑,至少阿衍這邊會更順利。
戌時,商船收拾妥當。庾四娘對兩人告別:“少傅、明遠先生,就此別過。”
庾四娘出發前又去看了司馬衍,他已經睡熟,還抱著糖畫匣子。她幫他蓋好被子,留下信箋,就帶著人連夜乘船回京了。
夜幕下靜水流深,燈影搖搖。商船與謝船交錯,漸行漸遠。
庾四娘披著披風,站在船首。三樓回廊上的琉璃風鈴微不可見,風鈴聲依舊悅耳。謝尚和吳晦也出了書房,在回廊上望著她。
誰都沒說話,直至相互淹沒在黑暗中。
夜色已深,江風還夾著冬季殘留的寒意,庾四娘卻感覺不到冷,她感覺自己的內心前所未有的充實。原來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是這樣的感覺。
守月站在庾四娘身后。等到謝船的燈光越來越遠,才上前開口:“女郎,先去歇息吧。”
庾四娘轉身看向她,“你和你兄長為何都叫我女郎?”
守月斟酌著開口,“明遠先生說,女郎是周家的少主。”
庾四娘聞言沉默,雖然知道了往事,她卻不能全然理解吳晦對自己的態度。
他深愛自己的母親,看上去也厭惡庾亮,可是他對待身為庾氏女的自己,卻一味的愛護。這一點她自己都做不到,她時常因為自己身上一半是流著庾亮的血而感到自厭。“休息吧。”
第二日清晨,船停在江寧渡。
清晨的渡口一片荒涼,江寧鎮空了,像是從未繁華過的樣子。
毛寶先領著幾個人上岸查探,確定沒有問題才請庾四娘下船。他做事有條理,也很謹慎。
北方各族征戰不休,常常有流民南渡,能活下來的都是有本事的。叛軍首領蘇峻就是北方流民帥出身,只是蘇峻本事大,野心也大,被庾亮逼急,就把天捅破了。
庾四娘喜歡讀史書,自然知道王朝更迭是難免的。可是蘇峻就如漢末的董卓之流,志大才疏,暴虐殘酷,不管是對于朝廷還是對于百姓,都是一場沉重的災難。
一行人目標太大,庾四娘想起牛首山的隱蔽地形,便讓毛寶帶人藏在山林里。山腳下的木屋還是之前的模樣,只是妙音不在。
毛寶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就到庾四娘身邊回話,“女郎,蘇峻的嫡系軍隊包圍著宮門,城門的守備比較松懈。”
進京不難,進宮難,這在庾四娘的意料之中。
王相至今還在和蘇峻對峙,可見謝尚的判斷很準確。如果她能順利帶人從密道入宮,完全可以繞過叛軍的包圍救出姑姑。“青溪寺呢?可有妙音法師的下落?”
庾四娘看著木屋里熟悉的陳設,想起妙音坐在蒲團上說話的樣子,祈盼她不要被戰火波及。
然而毛寶打探到的消息喜憂參半,“叛軍確實搜查過青溪寺,那里的僧侶都提前轉移了,寺院被焚毀。沒有打探到妙音法師的下落。”
沒有消息,也許就是好消息。
眼下首要的任務是救人,其他的事只能以后再想辦法。
她和毛寶開始擬定入城計劃。計劃很簡單,也很大膽:冒充叛軍。
建康城,宣陽門外五里。鉛灰色的云層壓在上空,絞殺了大半的天光。
一個叛軍小頭目策馬帶著幾十個士兵走在官道上。他的馬鞍上只掛著半袋粟米,身后的士兵兩手空空,“晦氣,居然口酒都搜不出!”
小頭目正抱怨著,就看見遠處一輛馬車駛來。趕車的是個瘦弱的中年人,車旁跟著幾個背包袱的仆從。中年人發現他們,急忙勒馬轉向,車里傳出年輕女子的驚呼聲。
小頭目定睛一看,這駕車上沒有任何旗幟和族徽,忙帶人追過去。
中年人慌了神,用力抽打馬匹。馬受驚嚇,嘶鳴一聲,拉著馬車奔進密林。幾個伙計也拔腿向林子深處逃竄。
叛軍頭目根本不將這幾個人放在眼中,縱馬追進密林,其他士兵也爭先恐后的追趕。
有人追馬車,有人追伙計,像猛獸恣意驅趕自己的獵物。
等叛軍全部都進了林子,一聲尖銳的呼哨撕破寂靜!一時弩箭齊發,跑在前面的幾名士兵應聲而倒,小頭目的馬也被繩索絆倒。
毛寶率人沖了出來,短兵相接,片刻就解決了戰斗,只留下小頭目。他將刀架在小頭目的脖子上,“老實交代入城口令!”
小頭目怒目而視,啐了口唾沫:“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毛寶一腳將他踹翻在地,拿繩索勒住他的脖頸!小頭目被勒的面色紫紅,眼球凸出得像是要從眼眶里掉出來,排山倒海的窒息感終于將他壓垮。
“我...說!”繩索松開,小頭目像條泥鰍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氣。等他吐出答案,隨即也被扭斷了脖子。
官道那邊不時有馬蹄聲路過,眾人迅速收拾戰場。一共五十具尸體,衣服都被扒了下來,尸體就地掩埋,血腥味很快消散在風中。
守月扶著庾四娘從馬車上下來,還有些疑惑,“叛軍這么蠢?”
庾四娘搖搖頭,“他們正是強橫的時候,才會大意輕敵。貪婪會蒙蔽理智,何況他們見多了無力反抗的平民,搶殺慣了。”
“女郎說得對。”毛寶在小頭目身上搜出一張令牌,擦拭干凈后遞給庾四娘。
庾四娘接過令牌,看到上面刻著“韓”字暗紋。朝廷調兵遣將都是用虎符,這種令牌她沒見過。
毛寶解釋:“屬下打聽過,蘇峻手下有一名將領叫韓晃,這些應該是他手下的兵。”
庾四娘將令牌遞回給他,“待會入城時你見機行事。”
五十人換上叛軍衣甲,其他人由毛寶的副手鄧岳帶回山上。鄧岳就是剛剛駕馬車的中年人,他體型瘦弱,武力不高,但是讀過書會醫術,管理人也很有一套。
消失了半個時辰的“叛軍”隊伍重新回到官道上。
毛寶穿著小頭目的衣服,騎著馬,馬鞍上掛著半袋粟米和兩個“搶來”的包袱。后面的士兵也都有各自的“收獲”,庾四娘和守月將兜鍪壓低,混在隊伍中。
天色昏暗,回城的叛軍很多。毛寶不急不慢的排在后面,聽到前面隊伍報過口令才上前。
一行人順利入城。
隊伍路過橫塘,街道兩側的商鋪早已被洗劫一空,門窗被砸得粉碎。路邊的巷子里偶爾可見尸體橫陳,野狗在一旁撕咬。他們經過時野狗也不躲避,只炸毛齜牙的護食。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庾四娘還是看得揪心,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過了朱雀橋,他們終于抵達烏衣巷。
與其他街巷的破敗截然不同,巷中各大士族府邸的朱漆大門潔凈光鮮,門前都有披甲執銳的部曲守護。這些護衛看到他們一行人,都警惕的握緊手中的武器。
毛寶帶著人徑直往前走,如過無人之境。一時竟也無人上前阻攔。
王氏的府邸位于烏衣巷最東邊,院墻高聳,守衛衣著講究,禮數周全。
毛寶上前遞上拜帖。拜帖寫著“侄謝尚拜謁丞相鈞鑒”,落款處鈐著私印。這份拜帖非常雅致,卻和遞帖子的人不搭。
非常時期,守衛沒有多問,轉身將拜帖傳進王府。
過了一會,有管事來迎接。
庾四娘帶著守月入府,將毛寶和其他人留在外面接應。遠處有幾個身著不同服制的士族仆從探頭探腦,她只當做沒看見。
天上的鉛云愈發低沉,不時傳來的悶雷聲,催促著一場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