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到桓溫養傷的船艙,或許是因為在等周泠來,門并沒有關上。
此時鄧岳正在里面喂桓溫喝藥,藥湯的苦味漫出了艙門,榻上喝藥的人卻面不改色。
垂眸喝藥的桓溫聽到腳步聲,抬眼看向她們,藥碗上蒸騰的熱氣氤氳在他眉眼間,他今日束了發,臉色也比昨日好了許多,“周娘子請進。”
背對艙門的鄧岳動作一僵,放下藥碗,轉身向門口的周泠抱拳行禮:“見過女郎。”
周泠頷首。守月冷哼了一聲,看向桓溫的目光也帶著敵意。
這處船艙并不寬敞,知書留在門口,守月跟在周泠身后走進去。
桓溫似乎沒有察覺到守月的敵意,只看向周泠,很是感激的模樣,“多謝娘子肯帶我上船。”
周泠神色平靜的回復,她的語氣比第一次見面時冷了許多。
桓溫眸光一沉,垂下眼眸,“桓某給娘子添麻煩了。”他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青影,露出幾分脆弱感。“昨日我裝暈賣慘的伎倆,想必早被娘子看穿了。”
他目光坦誠的繼續說:“實不相瞞,父親在宣城被困,桓氏滿門存亡未卜,我一時情急,才出此下策。還望娘子海涵,桓某定會謹記娘子的大恩!”
周泠看向桓溫,他的眼神無半分閃躲,坦白得讓她有些意外。“郎君不必如此,我帶你去江州不是為了謀求回報,而是因為你父親是守境安民的忠臣。”
她頓了頓,“何況救你的人是鄧先生,他已經向我表明心意,要追隨郎君。請郎君厚待于他。”
一旁的鄧岳一怔,頭埋得更低了。
桓溫看向鄧岳,語氣愈加誠懇:“鄧先生救我醫我,今后我必以師禮相待!”
周泠想了想,探究的看向桓溫:“郎君今日氣色好了許多,不如與我說說宣城的情況。”
桓溫有點詫異,“其實叛軍去年十二月就開始侵擾宣城,父親數次向朝廷上書請求援軍都沒有下文,之后蕪湖和建康相繼被叛軍攻陷,父親只能苦苦支撐。”
周泠問:“你為何孤身被擒?”
桓溫有些懊惱的說:“韓晃親自帶軍在涇縣圍了一個月,前幾日才離營到建康,斥候探聽到這個消息,父親命我去江州求援。沒想到我剛出城就中了叛軍的埋伏,據說是叛軍軍師虞胤的計謀,特地調走韓晃,想引我父親出城一網打盡!幸而只抓住了我。”
周泠聽到這個名字,心中又信了幾分,她想起虞胤的陰狠,至今都覺得觸目驚心,幸好此人無法再攪弄風云了。
桓溫似乎察覺到她的走神,輕咳了兩聲,“娘子知道虞胤?”
周泠回過神,回憶讓她少了幾分防備,“蘇峻昨日闖宮被王相逼退,王相殺了虞胤。”
桓溫瞳孔一震,“此言當真?!”
看到他的反應,周泠驚覺自己這句話的份量,不想暴露身份,只能自圓其說:“我認識烏衣巷王府的管事,昨夜聽他說的。蘇峻昨夜的確帶軍退守石頭城,想來這個消息屬實。”
桓溫大喜:“虞胤乃是蘇峻身邊第一智囊,他一死叛軍定會生亂!我父親便能多撐些日子。”
庾四娘看著桓溫,心想他雖工于心計,卻也有性情直率坦誠的一面。且他們目標一致,說不定可以成為盟友。至于他的那些試探和示弱,只要不危及大局,倒也不必過于計較。
“娘子,毛曲長遣人來尋。”一直安靜立于門邊的知書突然開口。
周泠的思緒被打斷,準備離去。她轉身時,桓溫忽然開口:“娘子且慢。”
她回頭,看到日光透過舷窗落在桓溫蒼白的臉上,他的睫毛顫了顫,眸光盈盈:“多謝娘子告知我建康的消息,我心中甚是歡喜。”
周泠溫聲寬慰:“你傷口未愈,還是先好好養病。”
回到甲板上,毛寶并不在。周泠側頭看向知書,“你故意支我出來的?”
知書垂手立在她身側,聲音不疾不徐:“奴婢覺得,落難的狐貍再可憐,也終究是狐貍,不會變成兔子。若是狐貍執意要扮作兔子,那必定是另有所圖。”
周泠點了點頭,走出船艙后她就在心中復盤了剛剛和桓溫的對話。原本自己是想試探桓溫的虛實,結果給出去的信息卻更多,還差點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她輕笑,看著漸漸開闊的水道,忍不住感概:“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幸而我有知書。”
知書淡笑不語。
“我們船上哪來的狐貍?兄長有事怎么不見人來?”守月看著兩人,還沒鬧明白情況。
周泠和知書看著她清澈的大眼睛,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笑鬧之后,毛寶居然真的找過來請安,他身后還跟著趙福。
周泠看到趙福,心里有了主意:“趙福,我想叫你去辦一件事。”
趙福原本低眉順眼站在一邊,聽到周泠的話頓時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娘子請吩咐,奴婢一定辦妥!”
周泠于是跟他說了桓溫的背景和性情,然后叮囑他:“這幾日你便去貼身照顧桓家郎君。”
知書明白了她的想法,提醒趙福:“桓郎君病中無趣,你多陪他說說話。”
趙福聞言也笑了,露出幾顆光潔的牙齒:“奴婢明白了!”
等他走后,守月看著他的背影,有些糾結的問:“女郎,你不怕趙福也被桓郎君籠絡了去嗎?”
周泠搖頭輕笑:“不會,趙福的前途,桓氏給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