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潛正靠坐在庭院的藤椅上，面朝著院門。初陽為他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周泠走過去行禮，“阿公，我回來了。”

周潛點頭，聲音舒緩溫和，“這一路很辛苦吧？”

周泠搖頭，“不辛苦。”

大抵是她的話有些疏離，周潛的眉宇間泛起失落的神色。周泠蜷了蜷指尖，她內(nèi)心并不想如此，但她也不知道如何親近他。

一旁的吳晦適時開口：“阿泠一路舟車勞頓，想必餓壞了，咱們還是先用朝食吧。”

他的話緩和了略顯凝滯的氣氛，周潛聞言想站起身來，奈何體力不支，需要人攙扶。周泠看了看旁邊紋絲不動的吳晦，猶豫了一下，終是伸手扶住了周潛。

她的手觸到周潛的手臂時，感受到衣袖里枯瘦的手臂在微微的顫抖，她自己的心也不禁一顫，“阿公莫急，您的身體還未大好，動作慢些。”

周潛在她的攙扶下起身，眸中又有了笑意，“你說得對，我不該心急。”

周泠扶著他的手一直沒放松，直到周潛穩(wěn)穩(wěn)的坐在食案上首。

朝食已經(jīng)備好，精制的粥點擺滿了一個圓形的高桌胡床，三人同桌而食。士族席宴向來分案獨坐，圍著胡床共食是北方傳來的習(xí)俗，只在庶族間流行。

周泠有些不習(xí)慣，卻沒有表現(xiàn)出異樣，直到外祖父過于熱情的舉動讓她有些招架不住。

周潛自己吃得不多，卻不停為她布菜，她多看哪道菜一眼，下一瞬就會出現(xiàn)在餐盤中，精制的餐盤難堪重負，她將求助的眼神遞給對面的吳晦。

吳晦笑了笑，和她說悄悄話，“好多年不見他這般高興了。家主以前還喜歡收集食譜，親自下廚，風(fēng)味俱佳。”

周泠聽了他的話，看向周潛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復(fù)雜，她對外祖父知之甚少。

吳晦又為周潛舀了幾勺粥羹，攔下他不停夾菜的動作，“您再用些粥，阿泠住在家里，以后同桌的機會多得是，您別把她嚇跑了。”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陛下命我去荊州，家里的生意我準備交給阿泠學(xué)著打理，您意下如何？”

然后他便說了周泠在桓溫一事的籌謀。

周潛放下筷子，撫須點頭，看向周泠的眼神發(fā)亮：“沒想到阿泠竟有做生意的天賦，你可愿意和外祖父學(xué)學(xué)這些？我年老體衰，其他的事幫不上你，唯對行商有幾分心得。”

周泠抬頭，對上他期待的眼神，點了點頭。

朝食后吳晦帶周泠見了周家商鋪的幾位大掌事，讓眾人全力配合她，然后輕裝啟程去荊州。

接下來的幾日周宅無人打擾，只有桓溫每日早出晚歸。

周泠閉門不出，每日晨昏陪著周潛散步、學(xué)習(xí)商道，其他時間都在看賬簿和調(diào)度錢糧。吳晦派給她的人辦事老道，短短幾日就籌備好了十船糧草。

第三日傍晚，趙福趕來蘭苑稟告，“女郎，義軍成了！”

周泠正坐在案前看賬，聞言放下賬簿，朝趙福頷首：“說說你這幾日的見聞。”

“諾。桓郎君拿著陛下的詔令釋放了江州境內(nèi)因殺人、械斗判了死罪的囚徒五百人，將他們編為先鋒營，許諾‘斬首一級，罪減一等，積功至免，前罪盡銷’。”

趙福從袖中取出一本名冊，遞給周泠：“這是先鋒營名冊，都是讓江州士族頭疼的兇悍之徒。此外，他還招募了五千流民。”

周泠接過名冊，沒有展開，“你覺得這支軍隊的戰(zhàn)力如何？”

趙福想了想，回答道：“這支軍隊人數(shù)雖少，卻十分悍勇，氣勢比之前攻入皇城的叛軍還強橫。桓郎君對他們賞罰分明，也十分冷酷。昨日有幾個死囚想借機生事，被他當庭斬殺，而后他僅用兩天時間，就讓整個先鋒營唯命是從。其他流民組成的義軍也是如此。”

他頓了頓，“桓郎君奏請明日馳援宣城，陛下已經(jīng)應(yīng)允，溫刺史明晨會帶江州官員送行。”

短短三日做到如此地步，桓溫確實厲害。

周泠將名冊還給趙福，“明日我?guī)闳ヒ姳菹隆＿@名單，你親自交給陛下吧。”

趙福松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算是過關(guān)了。他想起什么，忙出言提醒：“女郎，今日有人找奴婢打聽您和桓郎君，奴婢借機套了話，是庾氏的人。”

周泠抿了抿唇，“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

趙福前腳剛走，桓溫便來請見，說是辭行。幾日前還一身傷病的虛弱郎君，如今戎裝待發(fā)，鋒芒畢露。

見面寒暄后，周泠問了他一個問題：“那些死囚，你當真會為他們銷罪？”

先鋒營的死囚之所以被判極刑，大多是以武犯禁，損害了當?shù)厥孔宓睦妗＝o他們銷罪就會得罪江州士族，甚至得罪溫嶠。但是桓溫能成功組建先鋒營，必然是已經(jīng)得到了那些士族的支持。

“戰(zhàn)場便是他們銷罪的地方。”桓溫一臉溫和笑意，言語卻透著不自知的殘忍。

周泠默然，先鋒營的五百人，都是他的棄子。他用五百必死之人換宣城滿城安危，是起死回生的妙手。她抿了抿唇，壓下心中的不適，“你所需的糧草和船只我已經(jīng)備好，你可派人去碼頭接收。”

“多謝女郎替我籌謀！桓溫沒齒難忘！”桓溫朝她深揖一禮。

周泠看著他，突然開口：“等郎君解了宣城之圍，我想請你幫個忙。”

桓溫挑眉，等著她說完，周泠卻沒有說明詳情，“我保證此事于郎君無礙，甚至多有裨益。”

桓溫爽快的答應(yīng)了。

第二日清晨，周泠去了尋陽渡。

碼頭已經(jīng)戒嚴，周泠沒有走近，只是坐在車里遠遠看著桓溫向溫嶠、謝尚以及一眾江州士族官員辭行。她沒有在人群中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于是看向江面的船只。

陰云蔽日，江風(fēng)寒涼。大船上的“桓”字旗被吹得獵獵作響。

第一艘船的甲板上，穿著江州軍服的囚犯站得整整齊齊，半舊的鱗甲折射著細碎的光。周泠抬手遮眼，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是被主帥視作棄子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