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高溫把什么都烤得有點蔫。
藥攤后面的唐適情正手托下巴,昏昏欲睡。
恰此時,一對個頭高大的中年夫婦走了過來,兩道身子投下的陰影一下刺破了她腦海里發脹的泡沫,讓她精神為之一振。
“二位要些什么藥?”她趕忙站起身來招呼。
面前的男子面帶和氣可親的笑意,年過三十,滿臉紅潤,顯得精氣飽滿。
女子則以面衣遮面,只露出一雙大眼,目光里卻充滿了疲倦,且瞳色發黃,眼周烏青,滿頭白發青絲相間,一副久病之態。
唐適情還注意到,這女子的額間正隱隱散發著黑氣,不由心頭一怵。
又看向男子,他身上同樣也附著不祥的黑氣,但黑氣縈繞的位置卻是在心上。
“打擾了,”她正若有所思時,面前的女子輕輕開了口,聲音微弱且帶著幾分羞澀,“聽說你這兒能治……能治不孕?”
唐適情身子微顫。
這又是誰亂傳出去的?
她不過是個靠賣柴胡、杜仲之類常見藥材為生的小販,頂多能應付些尋常病癥,這“不能生育”之事,可真不在她的能力范圍內啊。
但她并沒有馬上拒絕這二人。
沉吟片刻,唐適情伸出右手,對女子說道:“先把脈吧。”
女子滿眼期待地將手腕遞了過來。
唐適情將手指搭了上去,盡管暑氣熏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但她仍強壓住內心的煩躁,凝神感受著對方的脈象。
脈象弦滑,體內似有邪氣阻滯……再看掌心,顏色發黃,掌紋繁雜,皮膚粗燥無光……翻過手來,指甲顏色暗沉發黑……
這是……中毒了!
唐適情蹙起眉頭,又道:“讓我看看舌頭。”
“哦,好的。”女子撩起面衣,乖乖伸出舌頭。
唐適情這才發現,女子之所以遮面,是因為臉上布滿了嚇人的黑色斑塊,而且嘴角還有潰爛的痕跡。
再看舌頭,舌苔黃膩且伴有齒痕。
也就是說……她所中之毒還不淺!
“咳咳!”唐適情有些緊張地咳了兩聲,極力掩飾著內心的震驚,又問道:“葵水是不是不太正常?是不是痛得厲害、周期沒規律,還來得極少?”
對方豁然雙眼一亮,驚喜地連連點頭,“正是!”
唐適情點點頭,心道:“那就穩了。”
她故意沉吟了一會兒,作出一副思索的模樣,然后輕描淡寫地說道:“其實沒什么大礙,上火了而已。”
女子有些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只是上火?”
“嗯!”唐適情肯定地點點頭,“你想懷上孩子,得先把葵水調好。這樣吧,我給你開點‘消熱退火丸’,一天一丸,早上空腹服用,保管你下個月的葵水就能好多了!但是有幾點須得留意,你這上火的情況有些厲害,大油大葷的東西先別碰,太寒太冷的也不行,最好就清粥小菜骨頭湯這么將養著,先把火氣排出來……還有……呃……這個……這一個月先不要同房,因為以你現在的身體,就算懷上了,胎象估計也會不穩。”
言已,唐適情彎腰在竹箱籠里找了一圈,總算從最底部摸出一個小陶瓶來。
她拔掉瓶塞,仔仔細細地數出三十顆藥丸,又用油紙包好,抬頭遞給女人。
女人并未馬上接過,而是遲疑地問道:“多少銀錢?”
唐適情擺擺手,“不要錢!”
女子又是一驚,“不要錢?”
唐適情抹了抹汗,回答道:“我的規矩就是懷上了再給錢。這藥你拿回去,按我說的做,一個月以后,如果你的葵水正常了,再來我這兒拿第二副。”
女子遲疑著不肯收,回頭看向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聲的男子。
男子立刻回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女子這才接過藥丸,“多謝女郎中,那我三十天后再來。”
唐適情點點頭,“好。”
-
那對夫婦剛走不遠,左邊的菜攤突然傳來一陣大笑。
賣菜的林嬸一邊拍手一邊打趣道:“哎喲,今天真是開了眼了!你一個黃花大閨女,居然給人家看不孕!你連‘那回事’都搞不清楚,治得好人家嗎?”
事情確實有些荒謬,可唐適情又不能說清緣由,只能陪著林嬸一起捂嘴輕笑。
右邊賣字畫的張大哥不好意思加入,只是低頭偷樂。
林嬸又道:“你倒是作張作致,又把脈又看舌頭,結果就查出來一個火氣太盛。我說你啊,人家夫妻懷不上孩子可正著急呢,你這不是給人家添堵嗎?……還讓人家先別同房,虧你說得出來!……好在你最后還有點良心,沒收人家的錢,不然到了晚上,仔細小鬼來給你數頭發!”
這是大修的一句俗話,做買賣的若是虧了人家的秤,夜里城隍會派小鬼給黑心商人數頭發。
唐適情沒多辯解,只是安靜地將小陶瓶重新塞上,又放回了箱籠最底層。
這可不是什么“消熱退火丸”,這小藥丸子看著雖不起眼,煉制卻極其不易,不論多厲害的毒藥,只要服用夠量,就都能解清。
摸到那女子的脈象時,她就已經確定,這女子被人下毒了,而且還是一種很緩慢的毒,毒性已經侵蝕進她的五臟六腑,而下毒之人多半就是她的丈夫。
唐適情可憐那女子的遭遇,才試著救她一命。
試想,一個把攤子擺在長街上、年紀只有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能治不孕之癥呢?
但這女子還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情來了,可見為了求子,她之前一定做過許多嘗試,吃了不少苦頭,所以今天即便一切都顯得那么不合常理,她也還是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唐適情故意將千金難求的解毒藥說成了“清熱退火丸”,其實是說給那個男人聽的。
沒準誆騙這女子來此問診的人就是他,所以唐適情表現得越不靠譜,對方反而會越高興,越會要求自己的妻子按她所說的做……這樣反倒能救她一命。
但這件事,只能辦在暗處。
唐適情的眼睛自幼便與眾不同,能看到常人所不能見之物。
她能憑借夫婦二人身上縈繞的黑氣,大致推測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然而,這樣的推測若輕易說出口,只會被當作無稽之談,甚至更糟——她會被人當作異類或騙子,反倒引火上身。
正因如此,從小她就養成了寧可裝傻、絕不輕易揭穿的習慣。
今日之事亦是如此。
“希望那女子可以早些發現她丈夫的惡行。”唐適情在心頭暗暗祈禱。
-
就在那對夫婦走后不久,約摸晌午,兩位差役走到了唐適情的藥攤跟前。
唐適情當時心頭一慌,以為是那對夫婦的事情那么快就露餡了,正在全力思考該如何應對時,其中一位差役出聲問道:“你是唐適情?”
唐適情點點頭。
兩位差役詭異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先前開口的一位又問道:“你前些日子是不是給北驛的驛丞夫人送過一些香粉?”
唐適情又點了點頭。
還真有這事兒,驛丞夫人是她的老主顧了。
“難道何夫人出事了?”她心中一沉,有些擔憂地想道。
“那就對了,”這差役全程陰沉著臉,就像長街上的每個人都欠了他八百兩銀子似的,說起話來極不客氣,“跟我們走一趟。”
唐適情警惕地望著他,“你們是?”
那人眉宇微蹙,有些不耐煩,“我們是都城府的衙役。”
唐適情更加不解了,“都城府?……出命案了?……難道是夫人她——”
另一位一直默不作聲的衙役趕忙打斷她:“別亂說!把東西收好,跟我們走就是。”
“好!”唐適情著急地答應道。
其實她的藥攤并不大,所有的藥材收拾起來,只用一個箱籠也就能全部裝下。
將東西收妥,她望向林嬸,還未開口,林嬸就主動說道:“放著吧,我給你看著!”
“要是田昭來尋我,可千萬別讓他走出長街。”唐適情又交代了句,這才走到二位衙役面前。
林嬸滿口答應:“放心,大家都會看著他的。”
唐適情這才稍覺安心,回身沖林嬸抱了抱拳,林嬸卻不當回事的揮了揮手。
這是鄰里間的互相照應,過去唐適情也時常幫著林嬸看著菜攤,如今她遇上急事,對方自然不會坐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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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大熱天的,唐適情就這么曝曬著,一路小跑地跟在兩位差役身后。
三人徒步行了三里路后,到達了一處歇馬亭。
亭中停著一輛輕便的輿車,唐適情與那位不大說話的差役一起坐進了車室,由另一位差役趕車,三人沿直道奔行,大約一個半時辰后,終于抵達了北驛。
北驛是都城府最大的官驛,只有手握驛劵的官員才能入住。
此時驛站內外戒備森嚴,站滿了都城府的衙役。
唐適情剛下輿車,就感受到了一股肅殺之氣,心中料定今天這起命案的亡者一定非同小可。
“快點走!”趕馬車的衙役不耐煩地催促了她一聲。
這人對待她的態度,就好像她是殺人兇犯似的,唐適情心中雖有不忿,但面對都城府的威嚴,也只能忍氣吞聲。
畢竟都城府衙門可不是一般之地啊。
它的首要職責是維護京師的社會治安,負責審理都城及周邊地區的各類案件,還包括刑獄訴訟、推鞫審判諸事。
翻過大堂的高檻,一進門,她就看到了縮在角落里面如土色的驛丞傅楷。
他身上正散發著沖天的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