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唐適情以為黃厲的死只是特例,沒想到竟是開端。
接二連三的自爆案隨機(jī)發(fā)生在大街小巷,中毒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時間真是把都城攪得人心惶惶。
近來上街的行人都少了,不過藥材攤的生意反倒出奇的好。
不到晌午,唐適情的藥材就已經(jīng)賣得差不多,她收了攤,背著箱籠回了家。
聽到院門響動,田昭立馬仰起臉來,沖唐適情露出一抹微笑。
他正在翻曬魚腥草與夏枯草,毒辣的正午陽光曬得他的臉頰又干又紅,卻也顯得這人身體康健、氣血充盈。
唐適情卻蹙起了眉頭。
她注意到堆在角落里的柴禾比昨天的多了不少,知道他今早一定上山打過柴,不免有些擔(dān)心——這位仁兄,有些不太認(rèn)路。
她將箱籠放到屋檐下,正想叮囑他最好別再獨(dú)自上山,一陣車輪滾動的咯吱聲從遠(yuǎn)處傳來,二人不約而同地朝東邊小路望去,果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
唐適情眉頭一蹙,低聲對田昭說:“提調(diào)大人來了,你去把堂屋收拾一下。”
“嗯。”田昭應(yīng)了一聲,乖巧地走進(jìn)前堂。
其實(shí)有田昭這個勤快人在,前堂一直都是干干凈凈的,但唐適情知道徐恭有些看不上田昭,是為了讓田昭避讓著點(diǎn),才把人支進(jìn)去的。
馬車很快停了下來,唐適情稍微整理了一下頭巾,這才走向院門。
結(jié)果,徐恭并沒有親自來。
“大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他說事出緊急,讓你務(wù)必快些趕來。”趕車的少年與唐適情年紀(jì)相仿,額頭開闊圓潤,嘴巴卻很小,一副老實(shí)巴交卻又愛計較的模樣。
他遞過一個小皮袋子,唐適情從中倒出一枚羊脂玉棋子,心中頓時一震。
“是王先生家里?”
“是。”少年口里答得干脆,臉上卻沒有多余的表情,大抵這些內(nèi)鎮(zhèn)司的密探們都習(xí)慣喜怒不形于色吧。
唐適情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頭看向堂間,田昭正滿臉好奇地望著他們。
她猶豫片刻說道:“王先生教過我棋藝,如今他家出了事,我必須去一趟,也不知什么時辰才能回來,你呆在家里,別到處亂跑,郢山的路你不熟,千萬別獨(dú)自上去。”
田昭臉色微沉,顯得有些不悅,但還是懂事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車輪碾駛過公明巷坑坑洼洼的小路。
唐適情的身子隨著馬車左搖右晃,鼻中盡是那些香袋的氣味,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王先生原名王積薪,是前任棋待召。
五年前,他的夫人云氏突發(fā)疾病,最終癱瘓,王先生為了照顧夫人,辭去宮中官職,搬到了幽靜的鄉(xiāng)下隱居。
他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夫人,直到去年冬天,夫人終究還是撒手人寰,先生悲痛欲絕,一度暴瘦到形銷骨立。
最近才聽說先生有了重回棋壇的打算,不知今日……“可別是先生出什么事啊!”唐適情在心中默默祈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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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先生新僦的宅院在都城南面的巨屏山下,只因入山之路窄小崎嶇,又鄰近亂葬崗,四下無甚人煙,故而顯得甚是荒落。
馬車趕了一個多時辰,才來到巨屏山下,宅院在半山上,有一截山路,車子上不去,得靠雙腿攀爬。
上山前,唐適情注意到路上拴著幾匹高頭大馬,不遠(yuǎn)處還停著另外兩輛馬車。
“今日這里是有什么盛會嗎?”唐適情一邊嘟囔著,一邊踏上了上山的石階。
此處盡管偏僻,山中的景致倒甚是怡人。
對面坡上栽著一片綠竹林,隨風(fēng)搖曳,竹葉沙沙作響,山腳下幾壟良田和菜地錯落有致,生機(jī)勃勃。
腳下青石成階,蜿蜒而上,石階縫隙中青苔翠綠欲滴,階邊栽著許多蘭草、茉莉,還有一些常見的草藥,彩蝶在茶叢中隨興出沒。
遙遙還可聞山泉如線,悠然淌繞小院。
未至院門,先見一大樹盛放的木棉,花團(tuán)錦簇,搖搖欲落。
這株木棉唐適情還有印象,五年前先生剛遷居至此,徐恭帶她來拜訪過,那時這株木棉才剛種下,不過齊人高,今日竟都亭亭如蓋了。
此時徐恭正好就站在樹下,面若冰霜,一動不動,微風(fēng)習(xí)習(xí),輕輕撩起袍角,好像他就是風(fēng),好像風(fēng)已經(jīng)和他融為了一體。
唐適情有些氣喘地湊到了他跟前,正要開口打招呼,忽聽他說道:“先生說他殺了人。”
唐適情點(diǎn)點(diǎn)頭,“哦,我先進(jìn)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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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唐適情以前來過,尚還模糊地記得它的布局。
穿過大門,便是前院,穿過前院,便是廳堂,廳堂后面還有個小院,院中有一方小池塘。
小池塘再往前便是正房,正房右側(cè)是耳房,左側(cè)是書房。
再往后,便是后院。后院有一間用人房、一間廚屋、一間柴房,還有一個堆放雜物的小間,一間浴房、以及茅廁。
宅子雖不甚大,卻也干干凈凈、井井有條。
唐適情穿過前院,并未直接進(jìn)入廳堂。
廳堂之內(nèi),眾人早已察覺有人入院,紛紛投來審視的目光,尤其是端坐于主位的王先生,目光灼灼,似欲探尋究竟。
可是唐適情探查案情一向習(xí)慣先看現(xiàn)場,再審嫌犯。
因?yàn)檠劬Φ年P(guān)系,她只要在嫌疑人面前走上一圈,幾乎就能馬上判斷出真兇是誰。
但也正因如此,她比別人更怕先入為主,很多時候,若是帶著一部份已知的答案去查案,之后接觸到的一切證據(jù)便會一股腦兒地偏向那個答案。
她在這件事上深有體會且吃過大虧,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有時兇犯并不是釀成案件的罪魁禍?zhǔn)住?/p>
小塘邊開的荷花正好。
正房門口站著兩位內(nèi)鎮(zhèn)司的衙役,看到唐適情湊近,皆疑惑地蹙起眉頭,緊接著又看到徐恭跟了進(jìn)來,神情瞬間肅然起敬。
唐適情一邁進(jìn)正房,就聞到了一股令人厭惡的嘔吐氣味,以及……人體排泄物的臭氣。
這般場景,她并不陌生,這是郎中在給中毒的病人下針時引發(fā)的一些常見反應(yīng)。
這也就側(cè)面印證了,屋中此時有人中了毒。
目光掃過,只見一條黑質(zhì)白章的長蛇正橫躺在地上,蛇身上有被人砸擊的痕跡,蛇口有腥血滲出,顯然是被人用硬物生生砸死的。
竹床邊,一位頭發(fā)花白的郎中聽到有人進(jìn)了門,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疲倦蒼白的臉。
而在他身旁,一位三十出頭的婦人正靠坐在衿枕上,雙目緊閉,氣如游絲,已是性命垂危。
唐適情往婦人臉上瞧了一眼,只見她臉頰與脖頸處皮膚紅腫異常,長滿細(xì)小的疙瘩。
她正若有所思,郎中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徐恭,忙起身行了一禮。
徐恭揮揮手,沉聲問道:“救得回來嗎?”
郎中沒有答復(fù),只是為難地嘆了口氣。
一切已盡在不言之中。
徐恭面無表情,轉(zhuǎn)而看向唐適情:“她叫陶玉婷,先生家的事你也知道,去年冬天,云夫人沒了,而她原本是陪先生一起照顧云夫人的侍女,如今卻是先生將要迎娶的新婦,過幾日他們便要正式舉行婚儀,誰料今日竟出了這樣的事。”
唐適情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實(shí)剛邁進(jìn)屋子里時,她便已經(jīng)覺察到了,這絕不是一間鰥夫的臥房。
徐恭接道:“先生說這蛇是他放進(jìn)屋里的,但你也知道,他是個文弱書生,最怕這些蛇蟲鼠蟻,即便他想要害人也絕不可能用這種法子。而且這蛇黑質(zhì)白章,乃永州城野產(chǎn)異蛇,都城中一向少見。”
“嗯。”唐適情一面聽著,一面走向窗下的桌椅,只見某張腳凳上粘著一點(diǎn)點(diǎn)腥紅的血跡,桌上還擺著一碟點(diǎn)心與一壺茶水。
她低頭嗅了嗅腳凳上的血跡,確認(rèn)并非人血,然后伸手揭開茶壺蓋子,發(fā)現(xiàn)滿滿一壺的茶水還冒著熱氣,旁邊放著一個用過的斗笠盞,盞底沉著一些不知名的白色粉末。
另有一個古樸的食碟,就擺在茶壺旁邊,里面放著五枚象牙色的蝴蝶狀糕點(diǎn),聞上去清甜可口,但這五枚糕點(diǎn)擺放的位置并不整齊,明顯像是缺失了一塊。
徐恭順著她的目光,看出了她正在查看那盤糕點(diǎn),主動解釋道:“這是先生特意為陶娘子端進(jìn)來的。”
“這是古仁坊的栗子糕吧?”唐適情回頭看向靜立在旁的徐恭,語氣中帶著一點(diǎn)感慨,“我記得先生以前最喜歡它家的糕點(diǎn)了,而且這種栗子糕一向是六枚一裝。”
“是,我問過先生了,這是齊智林——也就是現(xiàn)任棋待召特意帶來給他的,如今只剩下五塊了,應(yīng)該是陶娘子吃了一塊。”
唐適情又接著問:“我看到前廳里坐著不少人,都是今天來造訪的客人嗎?”
“是,趕巧都撞在了今天早上。”
唐適情突然轉(zhuǎn)身,看向了床上那位奄奄一息的女子,語氣中帶著幾分悲戚:“先生遷到這個僻靜之所,想必很難再像從前那樣頻繁地吃到古仁坊的糕點(diǎn)吧?饒是如此,他還是將自己最心愛的糕點(diǎn)讓給了她,可見,先生一定很愛她吧?”
徐恭嘆了口氣,“可云夫人死了還不到半年……”
“那又如何?”唐適情有些不豫地瞪著他,聲音中帶著幾分銳氣:“云夫人在世時,先生憑著良心,盡心盡力地照顧她,這已是仁至義盡,如今夫人既已亡故,先生愿意另娶是先生自己的事,旁人無權(quán)置喙。”
徐恭搖了搖頭,神情中帶著幾分無奈,“世人要是都像你這樣想,那就好了。”
唐適情沒接這話,扭頭看著桌上擺放的幾樣?xùn)|西,沉聲對徐恭說道:“大人,可否命人拿兩個干凈的碗來?碗中盛些干凈的水,另外再到溝水中找一對水蛭過來。”
徐恭聞言,當(dāng)即走出房外下令。
趁著這空檔,唐適情又將這正房細(xì)細(xì)地搜查了一遍。
在大床的左邊,擱著一個檀木衣架,衣架邊是一張梳妝桌,桌上擱著一個樟木妝奩。
妝奩最底層的一個大抽屜此時敞開著,沒等唐適情湊近細(xì)看,一陣濃濃的獾油味與一些藥材的香氣便撲鼻而來,顯然,這一層是專門用來擺放各種藥油與藥丸的。
奇怪的是,那些瓶瓶罐罐此時卻是東倒西歪,顯得十分凌亂,仿佛被人匆忙翻動過一般。
唐適情在那些瓶瓶罐罐中間仔細(xì)翻查了一陣,隨后來到死蛇身旁,經(jīng)過來回的翻動,她發(fā)現(xiàn)死蛇身上竟然沾染著一些藥油與藥粉的痕跡。
然道……
唐適情警覺地望向那個大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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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幾,徐恭的屬下便送來了兩碗清水與一對剛抓到的水蛭。
唐適情接過碗,分別將碟中的栗子糕與斗笠盞中的白色粉末各取了一些,分別投入兩碗水中,隨后用手輕輕搖晃碗身,將粉末化開,接著將兩只水蛭分別放入了兩個碗中。
片刻的等候。
唐適情和徐恭專心致致地盯著一對水蛭的反應(yīng)。
不多時,白色粉末碗里的水蛭開始劇烈抽搐,身體逐漸變得僵硬。
而化開了栗子糕的那一碗水里的水蛭卻并無異樣。
唐適情微微皺眉,“看來只有這茶水有毒,而栗子糕無毒。”
水蛭對毒素極為敏感,一旦水中含毒,它們會本能地逃離或死亡——這個驗(yàn)毒的方法雖然笨,但至少迅速且有效。
徐恭認(rèn)可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蛇既然不是先生放的,栗子糕又無毒,只要查清楚茶碗里的毒粉到底是什么,想揪出真兇也就不難了。”
然而,唐適情卻有些遲疑地看著他,語氣中帶著幾分猶豫:“但是,先生希望我們揪出真兇嗎?”
徐恭表情微慍,有些嚴(yán)厲地說道:“對真兇放任,是對受害之人最大的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