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恭聽罷良久,才默默地點了點頭。
“待娘子醒來,只要把她早上的遭遇與我所說的一比對,就能驗證我的這些推測了,但現在棘手的是證據不足……畢竟無論是放蛇還是投毒,都沒有人看見,該如何讓他們承認罪行呢?”唐適情有些苦惱地說道。
“證據?”哪知徐恭竟是冷冷一哂,眼神有如蛇信一般陰冷靈活,“什么叫證據?”
唐適情輕輕地嘬了一下牙花子。
看來世人對他的恐懼也并非空穴來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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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間,眾人自晌午吃過綠豆湯后便再未進食,此時真是又倦又餓。
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又都不敢反抗。
忽然,一道帶著血腥氣的陰風撲入屋內。
眾人慌忙起身行禮。
走進來的人是徐提調,身后還跟著兩個衙役,以及一位十七八歲其貌不揚的小姑娘。
甫進門,徐恭如瑤子般的眼睛就一一掃過眾人的臉龐,然后冷冷地說道:“在場所有男子,將右腳的鞋脫下來。”
主位上的王積薪不明所以,有些奇怪地望著他問:“提調大人,這又是為何啊?”
徐恭解釋道:“我們在正房的窗下找到了一個完整的男人腳印。只要將各位的鞋拿去進行比較,就能知道在茶盞里投毒的兇犯到底是誰了。
“不過,我還是奉勸那位兇犯早點自己承認為好,陶娘子并沒有死,如今經過郎中的救治她已無大礙,兇犯如果此時肯站出來承認毒是自己下的,那還能算自首,否則呆會兒,我就只能將人請回內鎮司里好好聊一聊了。”
王積薪雙眼頓時一亮,激動地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徐恭,聲音帶著顫抖:“玉婷沒死!真的嗎?”
徐恭眉尖微蹙,邊上黃瑞元趕忙上前攙住自己師父。
徐恭正了正衣襟,這才緩緩開口:“是,她喝下的毒茶不多,已經沒什么大礙了。”
眾人聽說如此,都松了一大口氣。
唐適情在邊上很適時地提醒道:“先生,就從你先開始吧,把鞋脫下來,叫差大哥們拿去比對。”
“好!”王積薪一口答應,極為爽快地就交出了自己的右靴。
一位衙役剛要接過,沒想到此時云安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不用了!那毒是我投的。”此人曾在工部屯田司當職,常年日曬雨淋,皮膚黝黑,身型健壯,說起話來也是中氣十足。
堂間眾人聽到他的自認,皆是一怔。
徐恭冷冷地睨著他,一字一句地問道:“那茶里的毒,你究竟是為誰準備的?是為陶娘子呢?還是王先生?”
哪知對方居然答道:“都一樣,誰死都行,只要這份家當最后別流到外人手里!”
“外人!”王積薪聞言大怒,氣的將手邊的茶杯高高拿起,但究竟還是沒有擲出去。就像霜打過的茄子,很快他癱坐回椅子里,凄楚地低語道:“這世道啊!我待你如親生手足,你卻狠心想要殺我!我自認沒有哪一點對不起你姐,更沒有對不起你!
“四年多啊,你姐姐躺在床上,足不能行,口不能言,每日只知呻吟,照顧這樣一個人所經受的痛苦,你們有誰為我分擔過半點?要不是有玉婷在,我只怕早就心力憔悴而死了!”
哪知云安卻反駁他道:“可你已經掙得了名聲,如今何必還要娶妻?你這么做,就是對我姐姐不忠!”
“我不在乎那些名聲,也從不是為了那些名聲,我王積薪活了半世,只求一個心安理得!只求我良心過得去!你們誰要拿名聲來污蔑我,那就盡管污蔑好了,我對得起天地良心!”說罷,王積薪竟又當場痛哭起來。
“師父!”黃瑞元見他委屈如此,很是心疼地湊到了他邊上,為他順氣撫背。
可此時唐適情又開了口:“黃師兄,你又何必在這里惺惺作態,我記得你就是永州人吧?”
黃瑞元臉色微變,“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懷疑我嗎?”
唐適情故意說道:“你不承認也無妨,反正提調大人已經派人出去查了,這異蛇本為永州特產,都城只有少數幾個蛇販手中有來路,只要挨個盤問,很快就能揪出放蛇的真兇!”
“那就盡管去查!”黃瑞元自是一派身正不怕影歪的傲然模樣,“我雖然不愿意師父這么快就另娶,但那完全是為了師父的名聲考慮,我對陶娘子并無恨意,我從未想過要害她!”
唐適情輕輕蹙眉,“那可就怪了,如果不是你的話,那條蛇又會是誰買來的呢?這里難道還有從永州來的?”
黃瑞元和王積薪都沒說話,卻不約而同看向了坐在角落里的黃娘子。
唐適情道:“你們為什么都看著黃娘子,難道黃娘子也是從永州來的?可是……她和陶娘子也無怨無仇啊,為什么要加害她?難道她想加害的人,其實不是陶娘子,而是先生?……先生啊,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人家的事,所以人家才放毒蛇咬你啊?”
王積薪袍袖一甩,有些生氣地說道:“你這小丫頭,不要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山道上突然傳來一個急急忙忙的腳步聲,一個喘動著的聲音喊道:“大人,有線索了!”
徐恭冷冷一哂,靜靜地望向黃娘子。
王積薪此時卻沒來由地替黃娘子緊張了起來,趕忙勸說她道:“娘子,那蛇究竟是不是你放的?若要真是,你就快快認了!你可不知那內鎮司是什么鬼地方,好人進去都得搭上半條命!”
“大人!”稟告的聲音越來越近。
一直坐在角落里拼命絞著手的黃娘子突然站起身來,“咚!”地一聲雙膝跪地,一邊磕頭一邊說道:“大人,我認,那蛇是我放的!求求大人,饒我一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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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臺下的腳印自然是不存在的。
還有那個跑著上山報訊的下屬,也是徐恭提前安排好的。
一切都只是一個字——“詐”。
在內鎮司身居要職多年,徐恭早已將這些手段運用得爐火純青。
而黃娘子之所以想加害陶娘子,理由的確是因愛生恨。
“我和老爺相識也快十年,他從來都只叫我黃娘子,只怕他連我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吧?為什么?一個又一個……卻永遠都輪不到我。”
馬車搖晃,唐適情腦海里回想著黃娘子最后的這段供述,心里真是五味雜陳。
靜靜撩起側簾的一角,滿天星子在上,山道兩旁全是蛙鳴蟲叫。
“這路真是難行。”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徐恭此時突然開口說道。
唐適情回頭看著他,“你今日在山上呆了一日,衙門里的事不就耽擱了嗎?你回去以后不會還要秉燭夜直吧?”
徐恭搖搖頭,“無妨,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嗯?”唐適情一時奇怪,“已經完成了?”
徐恭只是盯著她的眼睛淡淡一笑。
唐適情瞬間恍然大悟,“我還以為你是專程去拜訪先生的,原來你是去捉拿云安啊!可是……為什么呢?難道和工部有關?”
徐恭的目光中突然透出一絲警示,唐適情嚇得舔了舔嘴唇,有些尷尬地說:“一時僭越,你就當什么都沒聽到吧!”
“嗯!”徐恭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間僻靜的山居接下來還會發生些什么呢?
陶娘子醒來后,若是知道同時有兩人都想加害自己,她會作何感想?王先生若是得知陶娘子是因為吃了自己特意留給她的糕點而險些喪命,會不會又要大哭一場?黃瑞元還會繼續阻撓他們倆的婚事嗎?
“那些管不著的事,就讓它順其自然吧。”唐適情在心底默默念叨著。
眼下,她只想處理一些自己能夠管得到的事,“提調大人,等會車子駛到街上時,能不能在面攤或食鋪前面停一停?大家都還沒吃飯呢。”
徐恭卻冷淡地回應道:“內鎮司不缺吃的,我還要趕著回去審案,你回去讓那個傻子給你下碗面吧。”
“大人,他有名有姓,能不能不要再一口一句的‘傻子’了!”唐適情有些不滿地要求道。
徐恭冷冷一笑,語氣中帶著幾分嘲諷:“的確,一個身份來路、過往經歷全都一片空白的人,確實不能被叫成‘傻子’!”
唐適情心頭一冷,稍稍坐直了些,喉頭莫名有些發緊:“你調查過他?”
徐恭嫌煩地瞪了她一眼,“你畢竟是我師妹,身邊突然多出一個來歷不明的絕世高手,我自然要查清楚了!”
“你連他身懷武藝都查到了?”
“你當內鎮司是干什么吃的!”
“你這……算不算是以權謀私啊?”
“那小子八成就是裝的,其心叵測!我看你不如趁半夜一刀把他切了,剁成肉泥后直接埋在棗樹底下……放心,都城府那邊我幫你照應!”
唐適情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神傷地嘆了口氣,“說到棗樹,先生家門前的木棉花開得可真好,我還想著敲些回來煲湯呢!結果還是忘了!”
徐恭長長地嘆了口氣,雙手抱回胸上,重新閉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