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昭就老老實實地跟在蔡大人身后,還算安靜。
唐適情一直專心致致地留意著路上的線索,直到過了北門,到了堤邊。
堤邊上有棵柳樹的身上刻著深深的綁縛過繩索的痕跡,通過對地面腳印的觀察,可以判斷匪徒今早的確來過這里。
但此時的河上空無一船。
唐適情低下了頭,靜靜陷入思索。
不多時,她又沿路到了東門,然后又順著路線到了南門。
根據衙役告知的訊息,這個季節的崇真廟通常在寅時四刻(4:00)同時打開四門,四門各有一人負責開門與灑掃事宜。
今天早上負責西門的是凈清師太,負責東門的是思源師太,負責南門的是凈心師太,而負責北門的,便是這次的匪徒濟方師太。
路過每個門時,唐適情都特意查看了一下四個門上的大鎖,全都完好無缺,并沒有被人用力敲打過的痕跡。
“按照凈清師太與思源師太的說法,兇手應該是從北門出來的,這也符合濟方師太手握北門鑰匙的事實……”
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唐適情心里涌動,“如果我是濟方,從北門走顯然最省事,那么在東門安插的那輛馬車,很可能只是障眼法……馬車與船只,到底是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逃跑線路呢?”
直至唐適情進入寺廟,她心中最懷疑的都是由北門出來向西而行的那輛馬車。
結果一進入偏閣,見到了端坐在殿中的各位證人,她立馬就意識到自己錯了。
“可是……如果我之前的猜想全是錯的,兇犯是如何做到那一點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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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閣就在神殿后邊,地方狹長,光線昏暗,只有一排直欞窗透氣,正座上坐著一個面容枯槁、目光淡漠的老人。
老人察覺到有人來了,仍半閉著雙眼,認真數算著手中的佛珠,口中低誦的聲音未曾間斷。
唐適情先前曾沾師父的光,有幸與這位靈照住持見過一面。
當時二位老人坐在暖閣中手談,唐適情就侍立在邊上奉茶。
住持那日的神情也正如今日一般,全程靜默不語,不論局面上是攻是險,臉上都不曾有過半點波瀾。
可就是這么一個看似呆滯的對手,最后居然贏了多年來手段特別、未嘗一敗的師父,由此可知這人的能耐。
在住持座下,分別坐著四位師太,分別一胖一瘦一老一少。
這四人看到突然走入的竟是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子,臉上都有些驚訝。
四人中最老的一位出聲質詢道:“蔡大人說要請一位探案高手來,等了半天,就是你么?”
唐適情搓著手坐到了最末的座位,咧著牙花子說道:“探案高手倒是不敢當,在下唐適情,家師乃彌衡先生。”
一聽到“彌衡”二字,廳中竟是詭異地一靜。
畢竟這位已故的“天下第一智者”,還在世時就屢破奇案,今雖已死多年,反倒因為世人的傳頌不息,逐漸被各種神話。
但也只有唐適情與徐恭這些與彌國師極為親近的人才知道,所謂的天下第一智者,褪卻盛名,其實就是個吵不贏就講歪理、斗不過就動歪腦筋、釣魚喜歡盯著別人桶里的魚、下棋時經常悔棋、不愛干凈、任性熬夜、冷不丁就冒出瘆人的臟話……的糟老頭子而已。
唐適情幾乎從不主動提及自己是彌衡關門弟子一事,但今日既然靈照長老在場,似乎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你……就是當年的那個神童?”四人中年紀最大的師太囁嚅著,聲音有些干涸,表情有些不可思議。
唐適情不動聲色,“您說的神童,應該是我的師兄吧……您是寺中的戒律長老吧?失敬失敬,敢問長老法名?”
對方雙眼一睜,“你怎么知道我是戒律長老?”
唐適情咂了一下嘴,“因為您戴的腰牌上刻著‘律’字啊。”
對方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貧尼凈香。”
唐適情又看向坐在凈香師太身邊的四人中最瘦最嬌小的一位師太,“請問您是……”
“我是凈清。”
唐適情點點頭,確認道:“也就是打掃西門的那一位?”
對方點了點頭。
唐適情又看向離自己最近的一位,也是四人中最年輕的一位,“您是思源師太?”
“師太不敢當,小尼正是思源。”回答的這位小師父大約只有二十出頭,聲音怯微微的,始終不敢抬頭與唐適情對視。
通過她的側面,唐適情注意到這位膽小的思源小師父面色十分慘白,干枯的嘴唇上唇紋很深,而且皮膚干燥、人中泛黃。
這位思源小師父便是今早開啟東門,并聲稱自己看到有人坐小船劃走的那一位。
坐在思源小師父邊上的,是四人中最胖的一個,也就是開啟南門的凈心師太了,看她的年紀與戒律長老、以及開啟西門的凈清師太差不多大,估計是同一撥受戒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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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適情的目光在幾位證人身上輕輕掃過,沉吟片刻后,她望向戒律長老,出聲問道:“請問凈香師太,那位濟方師父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年紀大約有多大?”
“濟方嘛……”戒律長老伸出手來,指向了最胖的凈心師太,“比凈心高,沒她這么胖,但十分健壯,三十出頭。”
“濟方師太與蔡小姐認得嗎?”唐適情繼續追問。
“認得,濟方是她的執教先生。”戒律長老不緊不慢地答道。
唐適情的目光環視著屋中眾人,又問:“在座的幾位都認得蔡家小姐嗎?”
“都認得。那畢竟是蔡家的千金。”回答的依舊是戒律長老。
唐適情又問:“敢問,四位中誰和蔡小姐關系最為親密?”
此時,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三位凈字輩的師太竟都將目光投向了仍低頭不語的思源小師父。
唐適情也看向了思源,直截了當地問道:“請問小師父,濟方師太與蔡小姐之前可曾有過過節?蔡小姐可曾與你抱怨過?”
“這個嘛……這……”
就在思源小師父吞吞吐吐,不知該如何應答時,一邊凈心師太主動發了話,這位師太因為心寬體胖,就連說話的聲音都要比平常人粗獷些:“不瞞姑娘,這位蔡家千金自小錦衣玉食,被家中長輩寵得無法無天,任誰的管教都聽不進去。行事驕縱,橫行霸道,只顧自己,凡事全憑自己喜好,又受不得半點約束。若說到二人之間有過節,我想也是濟方看不下去她的所做所為吧!”
不管怎么說,唐適情都覺得凈心師太身為出家人,評價她人的言辭也未免太刻薄了些。她略微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后,再次看向思源小師父,“小師父,你有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思源嚇得身子一縮,立時搖了搖頭。
唐適情若有所思地站了起來,走出寺廟后,她直接找到了蔡大人,對他說道:“匪徒就坐在從東門出來往南而去的那輛馬車上,但是大人……呃……”
見唐適情突然開始支支唔唔,蔡守誠驚駭得渾身發顫,“難不成說小女已經……”
“不,她沒事……沒事,先找到人再說吧。”
“有把握嗎?”蔡大人有些緊張地盯著她的眼睛。
唐適情只道:“從東門出發,往南就是彩云巷,過了彩云巷能行車的只有長平街,長平街的岔路通向各坊,只有一條岔路通向田郊,大人可以讓人試一試。”
“好!”蔡大人感激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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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完蔡大人后,唐適情又回到了寺廟中。
寺廟頗大,在向西的院落里有一排明亮的齋舍,里面坐著許多矮小的女孩。
看到有人朝里張望,好幾位正在授課的師太投來了疑問的目光,其中有些孩子分了神,也朝唐適情望了兩眼,立馬受到了師太的呵斥。
她正走著看著,一時沒留意,撞到了一個迎面而來的人,一抬頭,居然就是思源小師父。
直到與之對視,唐適情才發現,她的雙眼渾濁發黃,臉上幾乎毫無血氣,又望向她的手指,指甲已經有了變形的跡象。
唐適情暗暗嘆了口氣。
“你看這地方,像不像個牢籠?”思源突然沒來由地問道。
唐適情沒有回答這話,而是問:“你也是被寺里收養長大的?”
思源點了點頭。
唐適情掃了一眼那些正在專心致志的孩子,“對這些孩子來說,至少有個安身之處。”
思源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但是這里的有些人,卻把這些孩子當成了毒蛇,把這些齋舍當成了牢籠……小心些,看守牢籠的人都很排斥毒物離人太近。”
唐適情有些茫然地轉過臉來看向她。
思源緩緩拉起衣袖,衣袖之下是一條接著一條如同蜈蚣一般難看的舊疤。而這只是衣袖掩蓋下的一小片血肉,不敢想象她身上余下的地方,還有多少條這樣的疤痕。
眼前令人觸目的傷痕驚得唐適情狠狠地抽了口涼氣,“怎會如此……這里可是學佛之地!”
思源苦苦一笑,“學佛的不都是善人,心中有佛的才是善人……濟方是下手最狠的那一個,所以,能不能放過蔡小姐?”
唐適情有些困惑地看著她,“你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思源輕輕地點點頭,“你看我的眼神太過悲憫……畢竟是彌國師的弟子,果然名不虛傳!”
靜了一會兒后,唐適情輕輕地嘆了口氣,“蔡小姐的父親在京中頗有地位,與其如此極端,何不試著讓蔡大人想想辦法?”
思源突然悲涼地抬起臉龐,看向接近晌午的晴空,“她自己都生不由己,如果她的父親真值得她信賴,她還需要走到這一步嗎?再說了,這里是什么地方,這里可是崇真寺啊。”
“住持呢?”唐適情還是有些不死心地問:“她知道這些事嗎?”
思源搖了搖頭,“她已經太老了,已經管不了人心了。其實放眼望去,寺里的多數人都是好人,可是就有那么一些害群之馬,相互包庇,相互縱容,結黨行兇,哪怕手上擁有的只是一絲權力,也要將那運用到極致。”
唐適情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遠處的大鐘敲了一下,好像是晌午終于到了。
齋舍里的孩子們又開始東張西望。
思源突然在唐適情的手心中塞入一個紙團,然后低著頭緩緩離去。
授課師太們的鞭子在桌上敲了兩下,不一會兒,那些小女孩便一股腦兒地全涌了出來。
唐適情站在廊下,看著孩子們如破竹時的灰燼,一下就彈到了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