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適情努力配合著對方過大而沉重的步伐,走得相當吃力。
但她能感覺到,這個銀甲軍對她并無惡意。
再度穿過水廊,習習涼意依舊。
突然,走在前面的某人驟然驚叫道:“啊——死人!有死人!”
這人同樣也是被銀甲軍所擒,手腳步伐都受到了限制,但雙眼和嘴仍是自由的。
唐適情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蓮池中間浮著一個人,身上穿著鮮艷的湖綠色衫子,很明顯是五行仙中的老三!
唐適情急忙對抓捕她的銀甲軍說道:“讓我下去,萬一人還有救呢?”
但此人卻如同耳聾了一般,絲毫沒有回應她的請求。
唐適情有些著急,心想落水的人可是一刻都耽誤不得的。就在此時,響起了一記有人跳入蓮池的聲音,唐適情抬頭一看,是一個都城府的衙役朝落水之人游了過去。
“走!”沉悶的聲音響起,抓著唐適情胳膊的大手開始用力。唐適情無可奈何,只得跟著他朝前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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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廂房內,權勢吐息著這世間最深沉的隔閡。
候在椅子上的徐恭正雙手抱胸閉目養神,覺察到光線的變化后緩緩抬起臉來,見到被領進門的是唐適情,立馬彎了一下嘴角。
唐適情揉捏著剛剛被盔甲硌過的地方,有些不高興地湊到提調大人跟前。
徐恭臉龐一側,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放在他手邊的一碟肉餅:“還沒吃午飯吧?”
“有你這么請人吃飯的嗎?”嘴上雖這么說,但折騰了半日,她還真有些餓了,伸手就拿起一個大肉餅來,摘去口中的墊片,就著桌上的茶水狼吞虎咽。
徐恭眉頭略蹙:“我記得你當年戴著這玩意練習,就磨得滿嘴都是泡。”
唐適情擺擺手,因為口里剛咽下食物,聲音有些含混:“不妨事,我都習慣了。”
徐恭沒作回應。
肉餅猶未吃完,禹云揚低頭走了進來。他朝徐恭身旁的位置一瞟,目光在唐適情的臉上狐疑地停留了一會兒,又突然恍然大悟,趕忙重新看回地面。
“主人,人都已經抓齊了。”
徐恭點點頭:“那就回去吧。”
“那唐姑娘呢?”禹云揚有些為難地看向唐適情,“要將她和那些犯人關在一起嗎?”
唐適情吃餅的動作微微一滯。
徐恭也望了過來,思慮片刻:“她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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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廊一側停著一具剛剛打撈上來的尸體。
唐適情嘆了口氣。
變身為銀甲軍的她悶在厚重的盔甲里,只感覺酷熱難當、口干舌燥、渾身無力,太陽穴處突突地跳。
就連涼爽的水廊,此時也無法驅散粘在她身上的燥熱。
“仵作還沒來嗎?”一位都城府的衙役從月洞那頭急匆匆地趕來,人還未至,渾厚的聲音先透了進來。
穿過月洞時,此人與徐恭迎面相逢,嚇得趕忙縮到一旁的柿子樹下,“參見提調大人!”
唐適情抬眼一瞥,此人腰間正掛著“直”字腰牌,顯然是班頭,但卻不是先前她在北驛里見到的那一位。
徐恭揮揮手,沉著聲問:“仵作出什么事了?”
這位班頭連頭都不敢抬一下,躬著身子答道:“衙門中的仵作年事已高,近來暑氣太盛,病倒了。”
徐恭回頭看了一眼唐適情。
唐適情知道他是在詢問自己的意思,考慮片刻后,重重地點了點頭。
徐恭這才將唐適情指了出來:“他以前學過仵作,若是信得過的話,我可以把他借調給你們。”
班頭有些驚喜地看向唐適情。
越過嚴絲合縫的盔甲,他探尋著她的雙眼,直到和她對視上了,又慎重地考慮了片刻,這才點點頭:“如此,便多謝提調大人了。”
“不用,”徐恭很冷漠地說道,“這次抓捕你們也出了力,這就當扯平了!”轉身又沖唐適情說道:“暑氣太盛,可以把甲脫了,但必須把臉遮好,有些話能說,有些話不能說,得掂量好了。”
唐適情知道他這是在幫自己掩護,感激地作了個揖:“是!”
邊上禹侍衛附和道:“先隨我到馬車邊來,把甲脫給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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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云揚借給唐適情的是一副銅制虎面面具,精致威猛,只是有些硌臉。
為了掩人耳目,唐適情穿在身上的是一件內鎮司的衙役服,只是她的個頭在女子中不算矮,在那些衙役中卻顯得有些“突兀”了。
換完行頭,滿腦子都是尸體的唐適情轉身就朝水廊走去。
“等等!”一個嚴厲的聲音突然叫住了她。
她停下步子,有些好奇地望向徐恭。
徐恭快步湊了過來,從袖子中掏出一物,悄無聲息地塞進了她手中。
唐適情低頭一看,她認得這把玉柄金鞘的寶物,這是多年前徐恭從某位仁兄那里贏來的——一把細長薄刃但極其鋒利的匕首。
唐適情有些訝然地望著他。
“保護好自己。”他冷冷道,“注意分寸。”
“是,大人!”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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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適情快步折返回水廊,老三何歡泠的尸體靜靜躺在樹下。
正如徐恭所言,唐適情學過驗尸之法,當年也正是因為她小小年紀就敢直視亡者的尸體,才會被彌國師看中而選為弟子。
但多年不碰這行,今日突然擔當大任,而且面對的還是一具淹死的尸體,唐適情自然有些發怵。
淹死的尸體是最難檢驗的。
尸體在水中浸泡后,一些特征與損傷受到水的影響,會發生變化。
尸體若是在水中長時間浸泡,皮膚會發白、起皺,甚至脫落,這將掩蓋掉一些關鍵的傷痕或特征。
此外,夏日的水溫偏高,這會加速尸體的腐壞,使得尸體的損傷更加復雜,讓人更難判斷一些損傷是生前所受還是死后所受。
“當你很不幸的,遇上了一具比你更加不幸的尸體,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雙手合十,沖尸體拜上三拜。”這是唐適情師父教給她的原話。
接著,他又說道:“手邊若有香燭紙錢的,一定要燒,沒有也別太往心里去。燒不燒香其實不是重點,重點是得讓人感覺到你是專業的、你是誠心的、你是有敬畏心的。”
唐適情對著尸體深深地作了個揖。
“其次,你要記住,驗尸并不難,主要就是做好三件事:確定死因、確定死亡時間、確定是自戕還是他殺。”
唐適情蹲下身子,仔細觀察尸體皮膚的顏色,尸斑的分布以及尸僵情況。
“完整的驗尸包括三項內容:檢查尸體表象,檢查傷口,檢查是否中毒。”
大致推斷出死者的死亡時間后,唐適情慎重地在記錄簿上寫下了“亥時”二字。
“另外,就是一些注意事項:驗尸須得趁早,能多早就多早,要知道尸體是不等人的,越新鮮的尸體保留的痕跡越多;不要吃得太撐;要做好記錄……最、最、最重要的一點,一定要牢記——無論是驗尸前還是驗尸后,都要把手洗干凈!”
唐適情記得師父曾經教導過她,對于淹死的尸體,仵作可以通過觀察尸體的姿勢、皮膚的顏色,以及口鼻是否有泥沙等方法來判斷其是否死于溺水。
一番檢驗后,她在記錄簿上寫下陳詞:“亡者何歡泠,性別女,年齡不詳,尸體發現于蓮池中,發現時間為午時。尸體呈仰臥狀,經查驗,面部及全身皮膚因水中浸泡而發白、起皺,但未見明顯腐敗跡象,口鼻內只有少量水沫、泥沙,雙手手掌自然放松,掌心無泥沙水草,腳底皺白,未見明顯脹氣;衣物完整,未見明顯撕扯痕跡;但頭發散亂,后腦部位有明顯鈍器擊傷痕跡,其余軀干未見其他明顯外傷。綜上所述,亡者是于昨夜亥時被人擊中后腦而死,于子時被人投入蓮池溺亡,于正午時分浮出水面。”
一直候在一旁的班頭此時湊上前問道:“查得怎么樣了?這人也是自戕的嗎?”
“自戕?”唐適情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您為什么會認定她是死于自戕的?難道還有其他人也自戕了?”
班頭正色答道:“這個女人是五鳳仙中的老三何歡泠,還有五鳳仙中的老二廉香芹,昨夜上吊自戕了。”
“是了……”唐適情這才想起今早聽到的消息,“一個上吊自戕,一個當場嚇死,還有一個失蹤了!”
盯著腳邊的這具尸體,她兀自嘟囔道:“難道她就是那個失蹤的?”
抬起頭來,她直直地盯著班頭:“那剩下的老大、老四、老五中,誰是那個被嚇死的?”
班頭立馬答道:“老大,錢笑怡。據說今天早上她一看到老二的尸體,就嚇得喘不過氣來,沒過多久就死了。”
唐適情蹙眉,頓了一會兒,又問:“那剩下的兩人呢?”
“老四和老五如今還留在內院,那個老四應燃受了驚嚇,一直在大喊大叫。”班頭表情頗為苦惱地說道,“老五江靜野倒還算平靜,只是她倆都很肯定,這兩名死者絕不會是自戕而亡。”
唐適情心中暗暗想道:“也許……她們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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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她跟隨班頭走入了內院。
與外院的古樸莊重、豪奢大氣相比,內院的景致明顯更為精巧雅致。
卵石鋪就的小徑蜿蜒曲折,奇花異草夾道而立,月洞層層,雕窗靜立。
穿過某扇雕花木門的瞬間,花香一息間濃郁起來,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又穿過一處玲瓏小巧的園林,從假山的幽深洞穴中穿行而出,一排客廂豁然出現在人面前。
在班頭的引導下,唐適情踏入其中一間廂房。
屋內,老大錢笑怡與老二廉香芹的尸體正平躺在冰涼的地面上,周身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靜謐。
尸體旁,不遠處倒著一個繡凳,繡凳之上便是蒼白的繩索。
唐適情剛步入屋內,就聽到隔壁傳來杯盞被人砸落的聲音,然后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響起,語氣格外不耐煩:“還要我說多少遍,我二姐三姐絕不可能自戕,她們可不是那種會想不開的人!至于我大姐,這世間什么樣的大風大浪她沒經歷過,怎么可能這么容易就被嚇死了,一定有兇手!她們是被人殺死的……你們快點放我們走!這里有個瘋子,一個想要把我們姐妹全部殺死的瘋子,如今已經死了三個人了,再不放我們下山,馬上就要輪到我們了!”
就在老四應燃發完脾氣后,一個細小輕柔的聲音跟著傳來:“四姐,你別生氣了,有這些衙門的人在,就算真有兇手,我們反而更安全,還是不要鬧著下山了!”
“啪!”又是一記杯盞砸在地上的清脆響動,應燃破口大罵道:“你懂什么?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到別處去,我看到你就心煩!”
“這瘋婆娘可真是厲害。”守在門口的某個衙役輕聲嘀咕道。
站在他身邊的班頭用力“嘖”了一聲,那衙役嚇得趕忙垂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