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人做事一般都有一定的行事風格或者說是行事的底線,但是徐恭沒有,他做的很多事好像都只是他的隨心隨性的臨時決定。
就好像你走在路上,看到了一頭趴睡中的狗,你以為沒事,可以安然地走過它面前,可是你剛放松警惕,他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湊到了你身后,從你身上重重地撕咬下一塊肉來。
下次,你又在路上遇見了它,你對它已經起了提防之心,它卻仍然只是自顧自地趴睡著,它可能咬得你鮮血淋漓,也可能根本睬都不睬你,也有可能只是憑興趣地沖你大吠幾聲,一切全憑它高興而已。
這就是徐恭。
潘篤重重地吸了口氣,并沒有接下這句“問候”。
徐恭冷冷一笑,又接道:“你不必緊張,我今日來此,本不是為了案子的事,有關案子的事,我們該查的線索全都查完了。”
潘篤有些吃不準他這話的意思,仍然沒有作聲。
他曾經也是接受過訓練的專業探子,知道這些善于偵訊的,最擅長的事便是虛實錯位,探人口風,所以在面對這些人時,最好的策略就是什么都別信,什么都別說。
徐恭沉默了一會兒。
由于潘篤是低著頭的,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但他能夠感覺到,這條趴睡的惡犬正在靜靜地觀察自己的反應。
過了半晌,徐恭將一個畫卷拋到了他的面前,“今日我來尋你,是因為昨日我的部下到錦地羅去查案,一不小心弄臟你掛在賬室里的一幅畫,我見畫上畫的都是你的家人,心想作為好朋友,這樣的疏忽實在是有失情分,于是我連夜讓人照著原畫,重新臨摹了一幅,特意拿來給你看看,像還是不像。”
潘篤詫異地皺起了眉。
不過這也不怪他,畢竟任誰會想得到呢,堂堂提調大人,一大早上過來提審犯人,用來撬開他的嘴的,居然是他的一幅家族畫像。
可是一幅畫像而已,到底跟這起案子有什么關聯?
雖然潘篤早就告誡過自己,面對這條惡犬最好的防御方法,就是繞道而行,永遠的遠離它,偏偏如今它的爪下按著的,可是他最在意的家人。
在一陣糾結與猶豫后,潘篤終于還是拾起了地上的畫,滿面狐疑地將之緩緩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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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還是原本的畫,與之前那幅并無太大的不同。
潘篤望著畫中妻子的容顏,一瞬間眼神失焦,鼻頭一酸,險些灑下淚來,然后再去看自己的兒子潘鷲的小像,他的兒子一直是他最大的驕傲,他從小跟在他身邊,在待人接物與經商頭腦方面都展現出了極高的天賦,只是可惜,這孩子有點……
想到這兒,潘篤的心突然沒來由地揪了一下。
有些失望地,潘篤放下了畫,搖了搖頭,“畫得很好,但可惜,這不是我的兒子。”
徐恭蹙眉,故意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怎么會呢?畫師說,雖然受到污損的正是你兒子的臉,可是憑借你夫婦二人的長相,他有九成的把握可以將潘鷲的臉復原出來……到底是哪里不對?”
那種“吃不準、猜不透”的感覺再度襲來,潘篤身子一顫,望著徐恭森冷的笑臉,開始陷入恍惚。
更奇妙的是,他好像還聞到一種熟悉的香氣。
但那種香……
不可能,徐恭身上怎么可能會有?
錯覺!
一定是錯覺!
努力鎮定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回答道:“我兒的額線是平的,鼻子也沒有這么高。”
哪曾想,徐恭在聽了這話居然發出一記充滿諷弄意味的嗤笑,潘篤心頭登時生起一股忿意,“怎么了?這有什么好笑的?”
“好友啊好友,你是整條昌市街上最慷慨大方、也是最精明的生意人,可惜啊,你也是最愚鈍、最可悲的父親。”徐恭說完,甚至還嘆息地搖了搖頭。
潘篤一聽這話,腹中的怒火瞬間就被他給點燃了。
是不是慷慨大方、是否精明,作為生意人的潘篤已經憑借自己這些年掙下的家產證明了自己,所以無論外人作何評價,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后面一句。
什么叫最愚鈍、最可悲的父親!
如果徐恭知道他作為父親已經為兒子犧牲到了何等地步,此時此刻還能不痛不癢地說出這一句話來嗎?
別的事他都可以忍一忍,但惟有這一條,惟有他作為父親、作為丈夫,他因為自認已經做得無可指摘,所以格外忍受不了外人的質疑。
“大人,你這句是什么意思。”終于,就好像魚明明知道鉤就在前邊,也還是不管不顧的咬了上去。
徐恭只是微微一笑,卻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站起身來,走到了離他更遠一點的位置,然后靜靜地敘述起了一件只有少數人知道的陳年舊事:“二十三年前,大修的國信使宋永康出使大羅,曾在大羅購買了數名美貌舞姬,將她們帶回大修后,轉賣給了都城里的各家酒樓,其中也包括你的妻子穆夫人。你們大羅人最看重家庭、親情,在大羅極少有男兒三妻四妾的事情,就像是一方先死,另一方少有另娶的。身為大羅人的你,十分珍視自己所愛的妻子,卻不知她在嫁給你之時,就已經有了身孕。”
“不,不可能,你在胡說八道!這不可能!”潘篤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憤怒和不可置信,“你在騙我,對不對?
徐恭眼神平靜而冷冽,仿佛在看著一個早已注定結局的棋局,唇邊則一如既往地噙著一抹笑意。
潘篤因為這抹笑意,生氣得近乎要發起狂來,可他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右手正靜靜地按著環首削刀的刀柄,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威脅不到他的生死,由此,感覺腹部就好像要撕裂開一般。
“只要稍微懂得醫術的人都知道,一對鬈發、鉤鼻、有美人尖的夫妻,是很難生出一個鬈發、直鼻、無美人尖的兒子的。如果把潘鷲的頭發給遮住,他完全就是一副漢人的長相,只是因為你的妻子一向很少公開露面,大家不知道她的模樣,所以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發現這件事罷了。當然了,也許已經有人發現了,但因為這畢竟是你的家事,又關系重大,所以那些人都選擇了沉默以對。”
“不,你不要胡說,鷲兒在我的懷里長大,他就是我的兒子!他第一次開口說話,第一次會走路時,我都在他的身邊陪伴著他!他怎么可能是別人的兒子!”